我跟他認識時,是在大一時。他養一隻狗。我不會描述,但是是電影會出現的那種。那種白色短毛,不太會亂叫。不過只要是主人騎車,一定會死命地追的那種。他跟那隻狗,住在一間老房子。也是電影會出現的那種。一層樓,有庭院,有種樹。夏天很多蚊子。門上簍空的部分,會釘上防蚊用的綠色網子。對那時候的我而言,他很酷。他沒有什麼正經的工作。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崇拜的人。
我跟他是在籃球場認識的。他跟幾個社會人士的朋友,跟我們系隊打友誼賽。打到第二節竟然因為一次上籃拉手,兩邊差點打起來。就在混戰之際,他竟然向我們的經理要起了line。沒有人發現,只有我。因為我也喜歡那個經理。我並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要到。後來我們又在球場上碰面.我們一起打三三。我跟他提起前一陣子打友誼賽發生衝突的事情。他竟然跟我說,他那天怎樣跟我們隊上的人打群架。一打十,有多英勇。但其實,我從頭到尾看著他怎樣跟那個經理調情。別說出一拳了,他連往前走一步都沒有。
他真的什麼都不在乎。也什麼都不害怕。這樣的他,其實蠻可怕的。
然後,他就死了。死在一個夏天,在宜蘭衝浪時,被漂流的垃圾撞到頭,然後昏迷在海中,而嗆死。這個潦草不可思議卻充滿邏輯推論的死因,是法醫的檢驗報告寫的。在告別式上,所有人聽到他的死因時,啜泣聲軋然而止。第一個忍不住笑出來的,是那個我暗戀許久的隊上經理。我看著她不段抽動的身體,眼淚卻也一直流。悲喜交織應該就是這樣吧!
這是我對第一次覺得這個不莊重的男人感覺偉大。或許,偉大這件事情不是過程而是離開的姿態。雖然是那麼可笑的離別,卻還是留下一點笑容。
告別式結束後,我跟經理去吃八寶冰。那是我夏天最後一碗剉冰。每個夏天,我都會一天一碗。但那一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碰剉冰了。那個暑假,我也升上大四。經理已經去別的城市讀研究所。雖然她之前並沒有想繼續念研究所,可是他的死去卻讓她覺得不如來唸個研究所吧!這是她在吃八寶冰時跟我說的。
秋天,校慶。經理回來了。她約了我出來。看起來很不一樣。像是都市裡的上班族一樣的女人。我聞出來那粉餅的氣味跟香水一樣濃郁。看起來是另一個人。讓人心動的感覺也不同。太過誘惑而充滿危險。
秋天,原本賣八寶冰的店也改賣起燒仙草。我們點了兩碗燒仙草。看著遠遠的校慶煙火。感嘆時間就是這麼一回事。她說,她記得哀傷,卻忘了為什麼。我說,難免會這樣,因為時間太匆促。而事實上,我根本每天都沒事情做。但或許,這個結論是看著其他人精彩生活而發出的感嘆。裝作有深度這件事情其實並不難,但游刃有餘卻是個挑戰。
『我交男友了。』
『嗯。是喔。』我難免低落。我接著問,『怎樣的人?』
她沒有回答。
『你知道,其實生活很像八寶冰也像燒仙草。看起來很雜亂,沒有定義。不過,少了一個就不成定義。』她想了一下,『不過每個人的定義都不同啦!』
『不是有一句話嗎?有錢人的生活就是這樣平淡無奇而且無聊。』
『你是有錢人?』
『我才不是。』
『我也一樣。而且,我不過只是想要個男朋友而已。不過,這是取代不來的。』
我開始覺得這個對話很無聊。或許,她就是一個想要假裝什麼的人,而且還假裝的有點拙劣。所以我也假裝對她的話題有興趣,實際上也只是在看到底燒仙草里內含有什麼料。她繼續說,看著我沒有反應就越說越激動。像是天崩地裂一樣。她從大量蜜蜂神秘消失,到黑洞理論,一直說到生命數字。其實,只是用豐富的話題描述自己空洞的內容以及靈魂。
她說了好久,舀起一口燒仙草。小心翼翼將湯匙放進口中。鮮紅的口紅包覆著整支湯匙。大聲呼喊,『啊!這是什麼。』她連忙抽了好幾張衛生紙在手中,吐了出來。我趣味的看了一下。『是包心粉圓啊!』『裡面什麼?』『紅豆啊!紅豆粉圓!』『喔!紅豆粉圓喔!我還以為是蟑螂蛋!』
我忽然想起,她在他告別式時的抽蓄。我開始了解,其實我可能比她複雜。或許,她當時就只是笑而已。而且還笑到流眼淚。我也想起,他在調戲她時的畫面。我到底當時有多悶,多生氣。以至於在球場再次踫見他時,說著笑著都十分尷尬。卻還是向前去認識他。
『妳怎麼會覺得是蟑螂蛋?』
『就很像啊!』
『妳是智障嗎?這一碗有這麼多顆蟑螂蛋,妳可以直接捧這一碗去消保官那邊了?』
她靜靜著看著我,然後說『你以為你是誰啊?我找了一整個晚上的話題,只被你當智障。難道,你是白痴嗎?誰不知道這是包心粉圓啊。』
她很不悅,然後就打電話叫她朋友來載她回去。我付了兩碗燒仙草。一心想著,我到底換來了什麼呢?沒多久,我得到了答案。我收到了兩箱沒煮過的包心粉圓。上面寫著紙條。
『你就等著在人海裡撞到頭,沉入海底吧!』
我一邊想像她說著這句話的神情,一邊看著鍋子裡的包心粉圓一顆一顆的從水底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