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容應萸教授時,我在東京一所大學短期工作,她是另一所大學的副校長,一同參加一個名叫「華南學會」的聚會,那是當時日本學界唯一一個研究香港的網絡。碰面後感覺十分親切,一來她家世傳奇,可謂最後的貴族:祖父容星橋是晚清留學美國的120名幼童之一,由身為中國第一位到耶魯大學留學的族兄容閎挑選,回國後加入興中會,八國聯軍之役期間曾發動「自立軍起義」,民國成立後成為孫中山的顧問;父親容啟東是合併入香港中文大學前的崇基學院院長、後來擔任中大首任副校長,任內曾親往警署保釋學生;祖母關月英是香港合一堂前身道濟會堂首位女長老,曾祖父關元昌是中國牙醫之父,也是孫中山尊稱的義父之一。
記得在美國讀書時,母校舉辦過關於容家在美國的展覽,現在容家、關家現在都是分支龐大的學術世界,後人散居全球,民國時代的國家足球隊領隊容啟兆、演活昔日香港形象的《蘇絲黃的世界》女主角關南施、近年風靡全球的《瘋狂亞洲土豪》作者關凱文等,都是容教授的家人。但另一個她讓人感覺親切的原因更重要:也許是家學淵源,她雖然在學院身居要職,心中卻始終有一團火,無論身在哪裏,依然心在香港。退休後無官一身輕,文質彬彬、儀態萬千、一言一行都夾雜了舊中國和日式禮儀的她,時刻表達了對香港學生的無限同情,原來,這和她的成長背景息息相關。
「說到為何到日本,就要憶述整個故事。你有沒有聽過李怡自稱『三姓家奴』,他先姓黨,然後姓民,再姓本,我們都經過這歷程。我爸爸在大陸來到香港的時候,我們就是姓「國」,即「國民黨」,現在回想才知以前讀的書都是在亞洲書局買的,都是說共產黨如何差劣。但後來在文革前,中國大陸了的宣傳很吸引,我那時候喜歡讀《文匯報》,因為當時我的學校是基督教學校,而《文匯報》提供了另一種人生的意義在哪裏,令我變得很愛國。因為我爸爸是崇基校長,所以我不想在香港讀中文大學,而我曾經想過回大陸升學,爸爸說『千萬不行』,近一點的不如去日本。因此我到了日本時,持有左派立場,參加學運就順理成章。」
容教授說的「學運」,並非和理非級數的遊行示威,而是手法曾引起高度爭議、曾佔領東京大學半年、最終衍生了明顯暴力的新左派運動。這波運動曾席捲日本全國青年,國際上也有「外國勢力」加持(就是親當時最革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箇中代表組織是全國學運聯盟,簡稱「全學聯」。「不少朋友以為我是全學聯成員,其實我並沒有正式加入,只是和一般學生一樣追隨它,因為組織有其骨幹人物,不是任何人都能加入的。全學聯當年可謂相當激進,他們會扔磚、扔火、扔汽油彈,甚至佔領整間大學,令學生無法上課,當時我也跟隨在現場,但就沒有直接行動了,畢竟我不是日本人。今天看來,這些手法對當時的大環境改變也許沒有甚麼用,但對我個人成長卻是很有用的。運動後始終我們也要畢業,有人會到企業工作,有些較激進的會成為記者,但我們始終勿忘初心,一生都不會支持自民黨和右翼政府,每次有學生運動,我們一代的老人家還是會互通訊息。」
有了這段歷史回憶,容教授雖然在日本最終當上大學副校長,但始終很非建制,每次看見香港出現群眾運動,都格外關心。除了剛才提及的華南學會,近年日本再出現了一個「香港史研究會」,由精通廣東話的倉田徹教授夫妻為核心,此刻正在香港考察,她也隨團而來。「1997年回歸前,日本對香港的研究是很厲害的,然後幾乎沉寂下來,直到2014年的雨傘運動,才令日本人發現香港依然不同於中國大陸。今次香港的事件,日本人的視角是這樣的:原來香港這麽小的一個地方,都敢抵抗中國,這是日本右派左派都樂見的。右派本來就不喜歡中國、不喜歡共產政權,想我這樣的左派也覺得現在這個中國已變質,而且打壓少數派別,認為它已是一種『帝國』,失去了初心」。
日本人的關心,自然不容易化為其他行動,這一點心照不宣,然而不少愛護香港的有心人還是會盡力做一點事。「在日本社會,倉田徹才是正式的香港研究者,我只是一個香港人,他對香港問題可以一錘定音。例如林鄭終於宣佈正式撤回條例,日本輿論本來以為事情已完結,香港人已經勝利,但倉田當然知道並非如此,就會公開解釋;又如日本人直覺就是聯想到天安門事件,那是一個很大的衝擊,當時大家都很怕,又有很多照片流傳出來,倉田就提出按現時國際形勢,北京是不會派出解放軍的,因為那對中國利益弊多於利。」我聽說日本駐港人員本來頗欣賞林鄭月娥,因為林鄭上任後對日本另眼相看、多番造訪,到了逃犯條例剛開始推動初時,日本是特區政府的重點游說對象,最終也是在倉田等人詳細解釋下懸崖勒馬,可見學者依然具有關鍵影響力。
「但不可能期望日本政府有任何動作,因為日本政府很怕得罪中國政府。是甚麼理由我不清楚,從前小泉純一郎不怕與中國鬧翻,但現在這個首相安倍晉三,最初好像很強悍,但這兩年完全軟化了,就算是一帶一路他也說不一定不參加,只是視乎條件,我看可能是日本企業要到中國投資的原因。他做到最多的,就是在G20峰會為香港發言,問一句說一句,但對他來說,已經是很大突破。」不過日本右翼勢力畢竟在上升當中,雖然提出的「普通國家化」尚未成功,卻開始有呼聲仿效美國立一條《台灣國係法》,而日本在香港的投資相當龐大,未來是否會打「香港牌」、甚至出現類似《香港民主與人權法案》,這會是北京關注的。「我看十分困難,安倍政府沒有這魄力,不過日本民間對香港的關注確是持續上升。例如周庭來的時候,有很多人聽她演講,滿座的,但同時大陸人也來搗亂,這更引起聽眾的反感。那些大陸人沒有任何論點,現場就只有『操你媽』三字經,很低級,日本人就覺得他們只懂得駡人,自然更同情香港人。現在日本人都知道中國大陸人和香港人的分別,這也全靠這幾年的運動。」
談及香港,容教授作為一個真・香港人、也是一個曾經「半勇武」的過來人,近年開始研究香港本土思潮,對一切門派都如數家珍,甚至連「十三太子」、「朝明公主」等不屬於一般人household name的名字都琅琅上口,談到這場運動,自然感觸良多「香港的運動和我們當年在日本有一點很不同的就是,當時我們是滿懷光明的,就是會覺得一定會勝利,最後社會主義社會會來臨,我們會打倒壓制我們的強權,因為我們有這個信心,所以我們很樂觀的。但對香港現在這個運動,我曾訪問了一些學生,訪問中男學生先講自己意見、然後到女生,他們都說香港沒有希望,唯一希望就是達至『攬炒』。那麼我就說:最重要是留著性命。他們的答覆是,你看看台灣、韓國的學運,都要經過二十多年,有很多人犧牲;我就說現在不同,因為是網絡時代,資訊擴散比從前快很多,加上現在這個國際環境,一切都有所不同。總之我跟他們說,你們不能死。」
為甚麼這一代的年青人如此絕望,她自然有自己的見解。「香港回歸二十二年來,我想在心理方面,即一般人對大陸的不滿和恐懼,卻是一點一滴的累積下來。為甚麼會發展至如此,我覺得是政策上很大的錯誤,近因自然是林鄭月娥曾經好像說甚麼就有甚麼,不會想到會有人能反對她,不會想到民間有很多不滿,像今次般爆炸出來,但其實遠因更重要。日本媒體本來以為,香港的學生運動像日本當年的已經完結了,甚麼也沒有了,但我上網查看,卻發現有些東西已經在發生。」面對政府不斷強調譴責一切暴力,容教授坦言「個人不認為目前示威的暴力是很暴力,但我覺得學生也不應作無謂犧牲。我想勇武派聽到我這樣說或許會很憤怒,但人生只有一次。」那看見香港人贏的希望?「誰敢說沒有?1970年代我在美國讀研究院的時候,老師上課時說:文革已完了,這個世界從此不會再有革命,下一次的革命或許是蘇聯,那時大家哄堂大笑,結果隔了十多年之後,果然是蘇聯革命了。至於香港人贏的定義,就目前來說,起碼是雙普選吧。雖然普選不一定會達到甚麼,看看日本的情形就知道,我支持的人都是選不到的,但起碼有一個大家信服的制度,這是香港人最需要的,否則目前的危機如何終結呢?」
後記
作為名門之後,容教授的同齡人大多是上一代的「藍絲」,即比較保守的一群,也很難諒解年青人,想不到她也面對香港此刻共同面對的大撕裂。「我回來見過當年真光中學的同班同學,我想如果要不吵架的話,就要避開現在這個話題,和家人也如是。可能我們這個年代是社會的受益者,所以他們不覺得現在政府有甚麼不好。雖然我變了,但始終站在示威者那一邊,雞蛋和石牆之間,我寧願做雞蛋。」有甚麼方式可以令前輩們理解一下,他們今日的收成是環境做成,並不代表他們本身很厲害?「如果他們肯聽意見、肯分析、肯讀別人寫的東西的話,應該會明白,但很不幸我們這個年代的人都這樣想:我用得著聽你說話嗎?說來,我和自己的家人也開始反目,例如我也退出了一個群組,因為實在受不了親弟弟傳來那些抹黑的fake news。」
說起來,她在Facebook很敢言,笑問她會否擔心在大陸開有人「篤灰」,想不到曾獲邀加入統戰架構的她很認真的說:「我想我不應該再到大陸了。現在便是處於白色恐怖這個環境,譬如你看國泰事件,真切地感受到什麼是『免於恐懼的自由』。我在日本大學任教時,曾經被大陸學生警告過,那是匿名信,塞進我抽屜。」從她曾經滄海的人生故事,很能體現到香港人根深蒂固的憂慮是甚麼,當林鄭月娥不斷強調「初心」,不同研究者卻都看見埋藏在制度深處的root cause。由當年對新中國無限崇拜的左翼貴族少女,到今天深深同情香港青年的日本大學副校長,由容教授口中說出「免於恐懼的自由」,才教人百感交集。
問:沈旭暉
答:容應萸(日本亞細亞大學前副校長、國際經營戰略研究科教授)
明報副刊甚麼人訪問甚麼人2019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