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廖品硯
2019年6月9日民陣的百萬人大遊行及12日的暴力衝突後,反送中運動持續至今,已屆一年,一次又一次的事件,連儂牆遍地出現、元朗襲擊事件、理大與中大的衝突……那一聲聲「撐香港」、「今日香港,明日台灣」的口呼漸次消失,身在台灣的我們是否還記得香港人在前陣子,疫情之下曾一度缺乏口罩且使得抗爭暫緩?是否還記得最近中共通過了「國安法」,讓香港人的自由進一步受限。香港人,還在承擔無盡的苦難……。
兩位筆者藉訪談兩位留學香港中文大學的學生,描寫他們從赴港、親見運動及衝突事件,到後來抱著五味雜陳的心情回到台灣的過程。除了期望呈現如此的心境轉折,筆者們更希冀讓大家再思考台灣人和香港的關係、連結。(顧及訪談人隱私,以下用「A」代稱訪談人)
作夢
A, 曾經就讀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現今就讀台灣大學商管科系一年級。
2019年三月,A收到中大藝術系的錄取通知書,上頭不僅僅只代表一張前往香港的門票,更是通往夢想的墊腳石。
從小,A就對藝術有份外的感度,自己也深受藝術吸引,對於中國書法、中國繪畫抱有濃厚興趣。因著這份興趣,她投入藝術領域的學習,高中就讀美術班,為將來立下鑽研藝術史、成為鑑定官或拍賣官的志向。對A來說,這樣的志向在缺乏藝術史教育及拍賣市場的台灣難以實現,因此A的生命經驗就好似命定般地替她引了路,引導她走向那個商業與人文並重的東方之珠。
問及對香港的印象,A毫不意外地首先描述它是一個「亞洲藝術市場中心」、「藝術拍賣發展良好」的地方。除此之外,她也談到當地快速的生活步調、頻繁使用英文的語言環境,加上高度競爭、高度向上的社會氛圍,「這些都對我未來的志向有幫助、相符合!」即便身在台北一處寧靜的咖啡廳,經過A的描述,那樣繁榮、喧囂的香港也清晰地浮現在筆者的腦海,筆者也理解正是那樣的香港,才讓A即使出發前夕爆發反送中衝突,在家人再三擔心下,仍毅然決然前往香港。
逐夢
香港中文大學離香港鬧區有一段距離,整座校園依山而建,遠眺熙來攘往的香港,對比那樣的喧鬧,中大實在別有一番境地。
A雖然因為中大的地理沒辦法時常外出,卻以國際生身分參加許多迎新及國際生活動,在中大享受了段歡欣鼓舞的生活。雖然中大和台灣的大學生態不一樣,沒有包羅萬象的社團而多半是學生會這類自治組織,像A就參與了台灣留學生學生會,也積極認識來自世界各地的國際生朋友。除了國際生,A也結識了許多香港朋友,她為了將來工作考量積極學習廣東話。她也發現年輕一輩,除了一些平民街區堅決不用普通話,年輕一輩不會太在意普通話、廣東話的差別,甚至也大方承認會說自己是文化上的中國人,沒有因普通話而敬而遠之、沒有對中國深惡痛絕。
在課餘時間若偶爾有機會,A也不忘向外走走,放慢腳步看看這座城市。和她想的一樣,兩地生活步調相差許多,香港人也的確頻繁使用英文,但相對的,那裡的人情味在高度商業化之下少了些人情味。另外她也發現,這座城市好像充斥著一股壓抑、不太好的氣息,負面的情緒籠罩在香港之上,在A關注藝術的細膩眼光中,她總會注意街邊的噴漆用廣東話或英文陳述了許多不滿,甚至噴上許多粗口。香港光鮮亮麗的背後,也存在著這樣的光景。
但當然,即使遠離港島鬧區,中大也並非全然平行於外頭的反送中運動。A坦承:「身為台灣人,始終都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和運動共處,多數的台灣留學生都抱持同樣立場。」A接著補充,「所以很明顯的,台灣人主辦的活動多半照常進行;香港學生主辦的活動,則會因為大型示威的發生而停辦。」因為就讀藝術系,A身邊許多有想法的香港朋友都熱衷在示威運動,藝術系的老師也會鼓勵大家創作與抗爭相關的作品,以及參加罷課的活動。
在中大的三個月,A在香港感受到城市的瞬息萬變,也親見城市的隱匿不安。但總的來說,「在中大,我真的覺得是我人生最豐富的三個月。」A的話語藏不住對於逐夢的想望,字句間不覺吐露出對香港的依戀。
然而,這趟逐夢之旅卻在11月11日變調。
夢碎
「我記得很清楚,前一天我還跟家人通電話,說中大沒有受到反送中影響,很安全……」翌日,11月11日警方突如其來地圍住中大,A認為「很安全」的校園成為了抗爭的戰場,槍聲、火光、煙硝味,原本只應出現在電影的場面在A的面前上演。原本不怎麼住宿的香港室友,居然回來宿舍,急忙拿著抽屜的物資趕去救援前線、隔壁房的點頭之交,居然在衝突當天被抓,逮捕的照片出現在A的社群媒體。一切的一切都和藝術作品描繪的不同,沒有一個飛天遁地的英雄、沒有一股拋頭顱灑熱血的激昂,更沒有一種當仁不讓的情懷,「我非常害怕。」A語帶驚懼,「現在若是在晚上抬頭,見到滿月,我好像又聽見一聲聲槍響、看見一閃一閃的火光,還有那股難聞的煙味」。
如前所述,A並沒有很關注、了解反送中的議題。「我只是去念書,沒必要深入進去」她認為,這始終是香港人的議題、香港人的宿命,覺得自己涉入的話會因為不能帶來改變而更悲傷,始終帶著這股逃避的心態。
衝突過後,距離期末只剩一週(筆者按:香港的學期制度分為春、秋學期,秋季學期的期末多於11月中後旬舉行。),許多考試改為繳交報告。除了期末驗收形式改變,A的家人也從擔心變得更焦急更慌張,再三催促她回台灣,迫於情勢及家人的憂心,A也只能先回到台灣。
起初,A還不想放棄中大的逐夢之旅,她先是到了清境農場打工度假,好沉澱沉澱驚魂未定的心靈。混亂、逃避的念頭揮之不去,夢想與政治現實的交疊,讓A與夢想的距離漸行漸遠。最後,在家人輾轉難眠、坐立難安地哀求下,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自私?是不是過於固執己見?是不是該站在心急如焚的父母的立場想想?A敵不過親情攻勢,在年底打消在香港的規劃、構思與夢想。
回到A保留學籍的台大商管系所,雖然深知台大也擁有不少資源,且商管系所也或許可得到藝術行政的機會,但「明明回到台大了,心裡還是過不去、覺得悲傷。」一邊是夢寐以求的處所、一邊是現實招致的屈就,這種心理不平衡,使得A面對新生活始終帶著極端的情緒起伏,精神狀態十分不穩定。「回台大」就意味著放棄夢想,台大的一切經歷都會被A拿來與中大比較,回到家就會痛哭一頓,那種悲傷與剝奪感實在非同小可。
夢醒
除了與中大生活比較,伴隨香港三個月經驗而來的更是對反送中運動的反思。不同於台灣大眾在「今日香港、明天台灣」號召下的激情澎湃,A回台後反倒選擇與抗爭活動維持距離。除了偶爾回覆香港朋友的訊息外,與當地沒有太多的直接交流與互動。這種自然而然的迴避反應,存在在許多回台的留學生心裡,A覺得這將會是留港學生們的難忘經驗。
但久而久之,反送中也發生一年之久,A回到台灣距今也將近半年,在噩夢與悲憤交纏下,A最後仍舊在台灣重拾觀察者的責任,作為一位台灣留學生鼓起勇氣去面對恐懼,進一步去理解香港、中國兩方的想法。她指出,台灣和兩地的歷史脈絡,使得台灣人能夠以多面向的角度認識這個事件。但多面向角度的可能,又必須建立在正確的新聞來源及合理的新聞立場,要注意即使是立場偏「黃」(筆者按:此指傾向支持反送中運動的人士。)的媒體,也有可能做出不實、誇大的報導;又或者,許多聲援香港的活動與報導,都成為特定黨派政治角力的場所,淪為特定人士的政治籌碼。A強調,媒體識讀的培養當是台灣人應時時警惕的基本原則。
另一方面,作為香港留學生,筆者進一步追問在疫情、國安法的疊加影響下,對往後希望前往香港留學的學生有何意見?「要去香港到底是為什麼?想好妳想取得什麼?想好香港能給你什麼?很多人說那邊就業比較方便等等,但現在經過那麼多事情之後,這些機會還在嗎?」這些都是A的慘痛經驗:從作夢、逐夢到夢碎。一道道反問的背後,都代表著她重拾理性,進而釐清、檢視過去的嘗試。「現在過去真的得小心,現在的香港已經不是一個能毫無警覺地生活、學習的環境,原本的壓抑、負面也更加嚴重,我不大建議高中生過去。」
最後,對於香港,她再次強調,自己並沒有且無法為香港實質上做些什麼。「我不想涉入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我覺得就像我說的,台灣人實在不能瞭解香港人的切身之痛⋯⋯」,「我們能為香港做的,就是提升台灣對香港,多了解香港、多了解那裏到底發生著什麼事情。」微弱的祈求卻也蘊含著溫暖的希望,A希望一切能夠和平落幕,政府不須以暴力手段對付人民、人民也不須以暴力手段達成訴求。這貌似遙不可及、高不可攀,但A又何嘗不是在努力透過理解、透過向筆者們傾訴、透過陳述自己的生命經驗影響他人呢?
釐清自己與夢鄉——香港的關係後,A也嘗試重整自己的夢。「在台大,我有藝術史研究所能升學、鑽研,也有亞洲藝術學程供我選讀。」A自信地談到如何在臺大拓展自己的藝術夢,藝史所、實習、出國,拍賣官與鑑定官的夢想原來並未在台灣消散、止息。看著A自信的神情,筆者也才終於瞭解,她終於漸漸地從11月11日的惡夢與失意返鄉的挫敗中清醒了過來,挺身直面醒來的這個不盡完美,卻生機依舊的世界。
責任編輯:童冠傑 行銷編輯:曹語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