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在羅浮宮附近住過一陣子。
那段無事可做的時間裡,我常常經過這座偉大的宮殿,冬天騎著腳踏車時非常冷,鼻頭會被凍成紅色的。相較於羅浮宮嘈雜的遊客,數步之遙,枯葉落盡的杜樂麗花園則安靜許多。聖誕節前夕花園的旋轉木馬旁架立起銀白色的摩天輪,ㄧ旁販賣格子鬆餅的小房子,常常看到遊客造訪。某個寒冷的日子,饑腸轆轆,我仔細掏出口袋的零錢,走向小房子點了一塊鬆餅。才知道,以為是熱騰騰的鬆餅,原來早已做好放涼,一點也不溫暖。
偶爾也會ㄧ個人去羅浮宮。開放博物館日是能免費參觀的好時機,但我總是習慣離開遊客最多的蒙那麗莎廳,遠離人群,閃避到較少人參觀的廳室去,像是古文明區,又或者是地底下的城堡遺跡。現在回想起來,仿彿看到長廊盡頭,《羅浮宮的貓》裡面的愛麗塔笑著、跑著,一溜煙就躲進了畫裡。
羅浮宮在2005年開始與世界各地的漫畫家合作主題創作,《羅浮宮的貓》是「BD Louvre」計劃的其中一項作品(BD指的是 Bande dessinée,即為漫畫)。法國原本就為漫畫大國,視其爲「第九藝術」,在歐洲漫畫界佔有一席之地。而日本知名的漫畫家松本大洋與妻子東野さほ受邀在2016年一同前往羅浮宮,完成上下共兩冊「羅浮宮的貓」。
松本大洋早年受另一位漫畫大師大友克洋的作品《童夢》啟蒙,也曾被歐洲漫畫影響,作品風格強烈且多變,構圖完整性極高,線條如行雲流水般自在。1987年就出道的他創作已達三十個年頭,曾以《竹光侍》獲得漫畫界的最高榮譽──手塚治虫文化賞漫畫大賞。他曾對這本書下了註解:「這是我在《Sunny》之後踏出的第一步,也想藉此徹底拋開童年的世界。在這部作品中,貓取代了童年這個主題,而我的下一部作品會脫離得更遠。」
貓是如何取代了《Sunny》中,對松本大洋造成深刻影響的童年呢?松本大洋在幼年曾被送到育幼院,在那裏的生長經驗促成了精采的前作《
Sunny》。在《羅浮宮的貓》之中,我們仍能看到童年這個主題的影子。
故事是這樣的,傳說羅浮宮裡有位五十年前失蹤的少女,名叫愛麗塔,導覽者賽希爾從巡守員馬歇爾聽說了這個故事,而馬歇爾深信他的姐姐愛麗塔仍存在館內的某一幅畫作中,希望賽希爾能幫忙尋找姐姐的下落。同時,羅浮宮閣樓深處的地下居民──一群光譜各異的街貓們,也蠢蠢欲動。
羅浮宮的工作人員們與躲藏生活的貓所組成為外/裡的白天人世/夜晚貓界,開啟了數個世界的可能性。從人世、貓界甚至到了畫中,「羅浮宮的貓」讓讀者穿梭在一層層幻想裡。對比於賽希爾等人,松本大洋顯然花更多時間描繪這群「從王宮時代就住在羅浮宮的貓」。這群貓,個性與外型差異懸殊,與其說是一家人,更像是僅被收容在一起的聚合群體。其中,身體嬴弱、愛看畫的白貓雪子,以及曾在外闖盪,總是帶著殺氣的黑貓鋸子,形成最強烈的反差也帶來最精采的互動。
第三話「孩子們的秘密」中,小女孩說:「在處處以視覺優先的現代社會,我認爲這間全以觸覺做訴求的房間非常有意義!」松本大洋在本書中暗示了藝術不只能被看見,也能觸摸、更能聽見,不同的感官會開啟不同看待事物的方式,以至於進入完全不同的世界。白貓雪子與消失的愛麗塔,都是傳說中的「入畫者」。由此可理解,他們與眾人不同,尋常以視覺觀賞的畫,他們卻是以聽覺來認識,能聽畫中之音、居畫中之境。但像是代價一般,無法適應群體的孩子們,其肉體像是被屏除於現實之外而無法長大、逐漸虛弱。「他們在現實中,是活不了的。」馬歇爾這樣說。
白貓雪子總是孤伶伶,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又冷又臭、又吵雜。聆聽畫的低語、遁逃到畫中的夢幻世界,是他短暫舒坦的時刻。雪子與同伴們格格不入,看似天真無垢的他,被經歷過人間百態的黑貓鋸子盯上;也曾在羅浮宮內發生過好幾次意外,讓關心他的同伴憂心忡忡。經由賽希爾的幫助,白貓雪子聽見愛麗塔的呼喚,進入到楓丹白露畫派的「愛的葬禮」中。這幅寓言畫,具有所有愛麗塔與雪子追求的美好世界,這裡是永不結束的夢境,星星美到要墜落,馬車在天上翱翔、天使和花兒都笑著,葬禮中的人是假裝的,沒有人會真正死去。
這看似完美的畫中之境,雪子曾想永遠與愛麗塔留下來,這也是以前的他所想望的。但在這裡越待越久,卻開始想起已經逝去的同伴們。雪子記憶中的人與事讓畫中的時間動了起來,讓馬歇爾的眼淚從畫中天空滴了下來,墜落在海中,記憶也帶來了黑夜,讓原本光亮的美好世界,不再永遠懸掛著太陽。最後雪子還是選擇離開畫中,回到原本的世界。為什麼呢? 那是由於他身旁曾有過藍伯爵、瘦竹竿、長老與鋸子。藍伯爵告訴他四季流轉、瘦竹竿給他關懷,而鋸子教了他死亡(或另一種愛),長老則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幸福。
最後雪子的離開其實是另一種出發,他與童年告別,與夢幻的世界告別,正式踏入那個總有一天會死亡的世界。或許「羅浮宮的貓」是成長的故事,是在某個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童年故事。很多人都曾著迷於漫畫,或許大人常不在身邊,或許他人像一道鴻溝。但打開了書本,就有了家人和朋友,還有雖然遇到挫折但多半終究能克服的完美結局。跳進另一個世界,沉迷於虛構的故事情節中,這樣的幻境讓人渡過難熬的時光。等到我們長大,仍然感謝有另外的世界存在過。
感謝松本大洋,讓我們再ㄧ次入畫。
或許這次,在闔上書頁時,可以與愛麗塔說聲「謝謝,再見。」
你知道,幸福的愛麗塔,會永遠留在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