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邊緣人｜那有個叫多蘿西的女巫，4歲

「媽媽養了一隻惡魔的蛇，牠會吸血。」

1692年的3月24日，一個名叫多蘿西的女孩，被鎮裡的法官當作女巫而逮捕，那時的她只有4歲。

時間回到1692年的2月，在一個篤信上帝、禁慾保守的美國麻州清教徒小鎮，教會牧師塞繆爾．帕里斯（Samuel Parris）的9歲女兒貝蒂（Betty Parris），與11歲外甥女艾比蓋兒（Abigail Williams），忽然得了古怪的「怪病」……她們開始昏昏欲睡、不定時的驚叫、抽搐並呻吟，甚至以詭譎的扭曲姿態在地上爬行。

而這不知名的怪病，慢慢地席捲整個小鎮，許多懵懂的女童，也紛紛出現了類似的病徵。「是惡魔！有女巫對孩子施了詛咒！」無所適從的醫生，與教會牧師們紛紛驚恐大喊。但誰是那個對女孩施咒的可憎女巫呢？失控的女孩在昏癲中，指控了誰是詛咒她們的巫女。

在1692年的3月1日， 3 個女巫被逮捕入獄。如此剛好，都是村裡最邊緣的人物。

因為她們「骯髒」、「噁心」、「令人生厭」，所以必然是惡魔的僕人吧。於是，在那虔誠得近乎瘋狂的小鎮裡，一場場與魔鬼「鬥法」的審判展開了。正義的鞭打與神聖的虐行，讓她們一個個崩潰，承認自己是「與惡魔交媾的邪惡女巫」……

除了倔強的薩娜古德，她抵死不屈。

為了攻破薩娜古德的心防，在1692年的3月24日，薩娜古德年僅4歲的女兒多蘿西古德（Dorothy Good）被逮捕入獄。眾多指控者們，紛紛如此作證：「我從沒看過如此粗野的孩子，她像動物般咬我的手，簡直是惡魔的化身！」

將近3天的監禁後，小小的多蘿西，終於做出供詞：「媽媽養了一隻惡魔的蛇，牠會吸血。」多蘿西並不知道，她的供詞等於判了母親死刑。

但事情並沒有因此結束。事實上，多蘿西的認罪只是個開始。篤信教義的虔誠清教徒瑞秋．柯林頓（Rachel Clinton）出面發聲，她認為生了怪病的女孩們，指控可能「並不正確」。

緊接著，女孩們便指控，瑞秋也是女巫。忽然間，小鎮風聲鶴唳。因為倘若最虔誠的女子都是女巫，那任何人都可能是女巫。瘋狂的恐慌，沸騰的指控，誰都可能是女巫而誰都應該被捕。可憐的女孩們指證歷歷，那個人、那個人還有那個人，都是女巫！

有什麼事情正在失速錯得離譜，但只要你出聲懷疑，你，就是下一個女巫。

在當時，判定你是不是一個女巫，有幾種「判斷法」：

受害者會聲稱受到幽靈、惡魔與幻境的侵害，而這一切都是由你一手策畫。即使證詞只有這樣，法官也可以即刻將你入罪羈押。

讓受害者將尿液混入蛋糕之中，丟給狗吃。因為受害者的尿液受到女巫眼中射出的「有毒粒子」侵害，因此當狗吃蛋糕時，身為女巫的你會痛苦萬分。雖然當時並未有任何人因這種測驗方式出現異樣，但仍有3名女性因此被捕。

例如，用針戳刺你的身體，只要你有某些地方沒有反應，你就是女巫；或是，尋找你身上醜怪畸形之處，若找到突起的痣或傷疤，你就是女巫。簡單來說，在那樣的年代裡，你無法擁有所謂「科學」的辦案鑑定。加上各種要將你置於死地的恐怖刑具逼供，是不是女巫，不只是聽天由命，更要你直接付出生命。

雖然「女巫」近 8 成是女性，但依然有男性被指控，一個名為吉爾斯．科里（Giles Corey）的 80 歲農民，因為不肯認罪，被法官判以胸口堆疊石塊的刑罰，在長達兩天的折磨後，最終因窒息身亡。

即使在死後，那些「男巫」與「女巫」們，也無法安息。人們會將受絞刑死去的屍體，隨意拋入亂葬崗中，並將這些「巫師」永遠自教會除名，無法享有天父的懷抱。被奪去了名字、抹去了生存的足跡，她們與他們，成為歷史裡被徹底抹去的、邊緣得無法再被記憶的一群人。

到了1693年，小鎮已有200多人被捕， 20人被處以死刑， 5人慘死獄中。

當年，小小的多蘿西不知道，她的媽媽，因為她的證詞而被判絞刑。多蘿西也不知道，她的媽媽在獄中生的小妹妹梅西古德（Mercy Good），甚至來不及好好看看世界，便死於獄中。

多蘿西更不會知道的是，媽媽被絞死前，對強迫她認罪的牧師大喊：「我不再是個女巫，而你則是個巫師。若你奪走我的生命，上帝會給你血喝！」（I'm no more a witch than you are a wizard, and if you take away my life God will give you blood to drink.）

1692年7月29日，多羅西的媽媽薩娜古德，與其他受刑者，遭到絞刑死亡。即使到死前，她依然瘋狂的反抗、咆哮、為自己的生命吶喊。這場瘋狂的獵巫審判，在歷史上稱作塞勒姆審巫案（Salem Witch Trials）。而4歲的多蘿西，是這場審判最年幼的受害者。

在瘋狂過後，人們逐漸清醒，他們發現，自己的瘋狂已然鑄成大錯。

在審判過程中，一開始堅定支持糾舉女巫的牧師：約翰．黑爾（John Hale），在自己的妻子莎拉．諾伊斯．黑爾（Sarah Noyes Hale）被指控為女巫後，終於冷靜下他發狂的腦袋。

他開始思考，他之前審判指證的「女巫」們，到底是不是所謂的「女巫」？但一直在他死後，人們才在約翰從未公開發表的書《略論巫術的本質》（A Modest Enquiry Into the Nature of Witchcraft）裡，看見他的懺悔：「那些日子是如此黑暗，酷刑和折磨的悲嘆，和前總統的權力，使我們走在迷霧中，看不清通往真相的路。」（Such was the darkness of that day, the tortures and lamentations of the afflicted, and the power of former presidents, that we walked in the clouds, and could not see our way.）

1700～1703年之間，「女巫」的家屬紛紛開始請願，請求翻案正名。但直到 2001年10月31日，麻州州長才終於簽署聲明，證明了「女巫」們的清白。

而這，是在事件發生了 300 年之後。到了現代，經過科學研究後發現，當年女孩們之所以有奇怪的「病徵」，很可能是由於食用了寄生於黑麥中的真菌「麥角菌」，因而引起幻覺與抽搐。

好多好多的紀念碑，在曾死過數人的土地上紛紛建起。後代開始學會哭泣，為那些無辜死去的邊緣人，流下一點同情的淚水。

但那，都沒有什麼意義了。對女孩多蘿西來說，她的快樂，將永遠被扼殺在那個看到真正惡魔的，恐怖煉獄中。

十九世紀法國浪漫主義歷史學家朱爾．米榭勒（Jules Michelet），在其著作《女巫La Sorcière》裡說道：「女巫誕生於何時？從絕望時代開始。」假正義之名的「獵巫」，絕對是人類史上最醜惡的暴行之一。但可悲的是，它卻反覆不斷的在歷史重複上演著。

但所謂被獵的「巫」，並不只限於女性。貧民、身障者、非異性戀、外國人、精神疾病者、醜陋的人……任何一種違反社會規則、被歧視的「邊緣人」，都可能「被成為」社會集體霸凌的受害者。賽勒姆審巫案最先被指證的3個女巫，就很明顯是這樣子的弱勢。

所以，如果用更符合現代習慣的語彙來稱呼這種惡行，或許用「獵邊緣人」更加合適。

在人群心理學裡，這種行為稱為「替罪羊效應」。就像獻祭羔羊化解災厄的古代儀式一樣，每當出現影響社會安全的事件時，人類習慣尋找一個（或一群）討厭的人，作為怪罪的犧牲者，藉此安撫浮動的人心。

依照文化研究學者托賓．西貝斯（Tobin Siebers）在《梅杜莎之鏡》（The Mirror of Medusa）所言：「人群中稍有異類，人們便不會放過，希望以此識破邪惡的力量。」

從猶太人大屠殺、羅興亞人被迫害，到網路鄉民對看不順眼的人進行肉搜辱罵。甚至是，在新冠病毒流行的此刻，對得病者產生的恐慌、歧視與排擠……人類習慣藉由撻伐「邊緣人」，把他們極致的邊緣化，以維繫社會體系的平衡。

但世界並不會因為把邊緣人去除，就變美好了。

只要恐懼的瘟疫依舊蔓延，新的女巫、新的邊緣人、新的替罪羊，便會不斷被分化出來，以作為社會的活祭。那將是一場永無終點的獻祭。而我們必須學會，在下一場瘋狂的獵巫審判來臨前，遏止這份尋找替罪者的報復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