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The VVitch: A New-England Folktale, 2015)是由羅柏·艾格斯編劇與導演的超自然恐怖電影,由安雅·泰勒-喬伊主演,無論是導演艾格斯或是泰勒-喬伊,在2016年都獲得多項技術與表演的最佳導演與新人獎,同時也獲得意料之外的好票房。故事說來簡單,一家七口住在殖民地之外的原野中,最小的弟弟小嬰兒忽然失蹤,於是誤會青春期女兒湯瑪森(泰勒-喬伊)是個女巫,此後全家相互猜忌,最後無意識地自相殘殺,導致家人一一死去,只剩被誤會為女巫的少女一人獨活。
看似個簡單的故事,《女巫》卻是個寓言。看到 Witch 可以寫成 VVitch,就能意會到事有蹊蹺。《女巫》的英文副標題 A New-England Folktale,可以揣得,故事是發生在美國的新英格蘭時代(1620-91),主題是「女巫」這類讓人望文生畏的邪惡物種。只是,為何女巫會讓新英格蘭時期的清教徒感到害怕呢?我們就從新英格蘭這個地方了解起。
美國的新英格蘭時代在十七世紀,當時尚未進入獨立國家,而是英國的北美殖民地。在十七世紀英國,有大量清教徒為了躲避宗教迫害、脫離政治混亂、逃避重稅與貧窮,甘願冒著生命危險(加上一部分被船運公司欺騙),舉家遷居到美國的普利茅斯殖民地(Plymouth Colony),位於今日美國東北角的麻薩諸塞州(Massachusetts)東南方的沿岸地區。
第一批移民在1620年9月6日出發,一艘乘載102位清教徒的五月花號(Mayflower),由英國普利茅斯港出發,經過66天的大西洋航行,以及將近一個月輾轉遷移,才在12月21日抵達美國的普利茅斯殖民地,當時已是深冬,尚未有居所房舍的第一批清教徒,就在未有充足農作物與庇護所的冷冽寒冬中,度過他們的第一個冬天。隔年春天,人口只剩一半。
《女巫》故事的一家人,並非五月花號的第一批移民,不過,當他們舉家被驅逐出群居殖民地,必須生活於自然野地之中,其艱苦程度,就如同第一批初抵普利茅斯殖民地的先民一樣,不僅要抵擋自然環境壓力(嚴寒),穀類作物的難以成長,甚至還要面對有些男人太虛弱而無法工作,於是整體的存活率不高,已經可以預料。
在《女巫》,有個七口之家,一對夫妻,帶著一個小男嬰、一對雙胞胎兄妹、一個大哥哥、和一個剛剛步入青春期的姊姊湯瑪森。而故事始於法庭,法官裁判這一家人無法再受到上帝眷顧,必須被驅逐出文明之境。這是個殘忍的體罰,雖然沒有人類劊子手,卻是把這一家人交給大地的屠刑,讓他們以微小的文明力量,面對浩瀚的純粹自然,在無分別心、無差別、也無情的冷酷大地中,自生自滅。
更悲傷的是,在法官與父親威廉(拉爾夫·伊尼森 飾演)的法庭對話,由威廉所使用的語言與抗辯的內容,我們已經可以得知,威廉是位文人學者或是牧師,雖然他天性正直、內心充滿理想、也追求自由,但是當身處自然野外之境,除了砍柴,威廉不諳農務也不狩獵,幾乎沒有養家活口的基本技能。
嚴苛環境、沒有基本生活技能、外加還有五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威廉一家人的生活困境可想而知,即使沒有女巫出現,光是暴露在冷冽的麻州東北角,就足以被無情的自然摧毀。這就是《女巫》的第一層寓意——人類身處純粹自然的無助與恐懼。於是,人類對於自然世界的無知與恐懼,都象徵性且具象化地轉換為惡魔與女巫,甚至林中小動物(兔子、黑色山羊等等),都有可能是惡魔的化身。
如此,我們就能理解,為何湯瑪森一家人在移居到城外之後,父母會不斷告誡五個孩子,絕對不能進入森林。因為對於自然的畏懼,也讓森林染上邪惡的陰影,仿若躲藏惡魔與巫婆,他們會隨時指派代表邪惡的動物,引誘迷路的孩子,再吞噬掉天真善良的孩子們。
這些由英國橫渡大西洋遷居到普利茅斯的移民者,都是清教徒,是宗教改革之後的新教派,遵守馬丁路德與喀爾文的主張,認為聖經是唯一的管道接觸神的教導,他們完全以聖經為信仰核心,誠心閱讀與背誦聖經。於是,我們在《女巫》會看到父親帶著全家人朗誦聖經條文,而在面對魔鬼的附身,也是全家手牽手圍繞著大弟卡列伯(Harvey Scrimshaw 飾演),因為聖經是種神聖的精神武器。
對於聖經的尊崇,讓清教徒的生活也完全依照聖經的指示,對於自我的身心都有嚴格的要求。他們相信違反聖經的規範,將會獲得嚴懲。其中,他們最為恐懼的是原罪——人性有缺陷,天生帶著罪(例如貪婪、性慾等等)——,帶著罪孽卻沒有上帝的揀選與原諒(也沒有受洗的話),將來肯定會墜入地獄,永恆遭受煉獄之火的灼燒。
這就是為何當小嬰兒不見之後,母親極為痛苦且不斷自責,而卡列伯與父親進入森林之後,也不斷請教父親,是否小嬰兒會下地獄。因為當時剛出生不久的小男嬰,尚未在教會受洗,沒有進入上帝的揀選清單,肯定難以獲得上帝的眷顧,而必須進入永恆煉獄。這對湯瑪森一家人來說,是極端恐怖的事情,當時清教徒對於地獄之火的恐懼,是聞風色變的嚴重程度。
當然,森林中的女巫會獨鍾這個小嬰兒,肯定是因為這個小男嬰尚未受洗,是個沒有上帝之光的邪惡極品,即使他的笑容甜美可愛,他的血液卻是充滿原罪,對於惡魔與女巫來說,是種上乘甜美的瓊漿玉液,飲用與塗抹,將會帶來回春效用。
然而,比起地獄更為恐怖的現實是,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否受到上帝的揀選,因為揀選是早已畫好生死簿,上帝早已內定,於是清教徒的人生充滿著未知的恐懼。為了減少進入地獄的機會,他們必須嚴格控管自己的言行舉止,避免在短暫的人生中,產生任何人性上的偏差與犯錯,才能減少進入永恆的折磨。於是,清教徒傾向「禁慾」,他們恐懼慾望的流瀉,更是恐懼女體帶來的慾望暗示。而這些對於慾望的女體與恐懼,也都轉化為女巫的形象,也是《女巫》的第二層寓意。
在《女巫》,當被放逐的家庭獨自進入自然世界,彷彿走入伊甸園,開始進入慾望的測試,檢驗慾望的流動是否會造成犯錯與恐慌。少女湯瑪森就是那道考題——青春胴體與性慾萌生。
胸部有兩種功能,清早起床,母親的胸部正在哺餵嬰兒,但是,少女的胸脯,正無心地誘惑著家中即將進入青春期的弟弟。胸部在《女巫》是慾望的象徵,因此 Witch 會刻意寫成 VVitch,當然字母 W 在古時的用法,的確也是 VV,這也是為何 W 的發音會是 double U(在法文則是 double V)。
少女對於母親是種威脅,少女一一征服家中的男人,性感的胸脯逐漸取代餵哺的胸脯。首先是小男嬰消失在森林的前緣(成為女巫的血祭),其次是大弟卡列伯對湯瑪森胸部的迷戀,接著父親接受少女為他卸下衣服,父女之間隱隱流動著不可明說的慾望。當然,母親隱約感受得到少女對於她在家庭地位的威脅,於是,對於湯瑪森有種無意識的恨意。
總是教導著家人信奉上帝與背誦聖經的父親,以狩獵之名,帶著兒子卡列伯進入森林,而森林是女巫的巢穴,也是慾望的象徵。於是,這趟父子之旅,可謂一趟父親帶著兒子看A片的概念,雖然他們一路上正經八百地討論著,聖經條文與嬰兒是否已經下地獄。一方面體驗森林(性慾),另一方面又朗誦聖經,暗示人性中一邊渴望慾望滿足,卻又一邊恐懼慾望流淌的游移與焦慮。
而伴隨著這場森林之旅,父親還挾帶一個謊言,也就是偷取太太由英國帶來的銀杯。在西方文化中,「杯」是女性陰道的象徵,這也是為何在中古時期的騎士文學,一直都有追尋聖杯的主題。而父親偷取太太的銀杯、賣掉,換取狩獵工具,偷偷到森林設置獵物陷阱,此舉,抑是暗示父親對於妻子缺乏慾望,渴望其他女體,甚至還欺瞞妻子,在外尋歡。
曾經與父親一同進入森林,已經食髓知味的兒子,再次帶著姊姊進入森林(性慾),要去看看狩獵的陷阱,是否已經抓到可以食用的小動物(口腹之慾)。偕同姊姊進入森林,呼應的是在清晨看著姊姊酥白胸部的初萌慾望。進入森林之後,卡列伯熱切地想要滿足慾望,於是當湯瑪森不斷呼喚卡列伯回頭,卡列伯還是不顧一切地前往森林的深處。於是,就在最深的森林遠方,他發現一個小屋,女巫(女體與性慾)裸體出來迎接卡列伯,給他一個深情的吻。
父母找尋不到在森林裡迷路的兒子,悲傷萬分,湯瑪森為了分擔父母的憂慮,獨自到羊圈工作,卻意外發現卡列伯全身赤裸,在黑暗中囈語。父母認為卡列柏中邪,認為是受到森林女巫的毒害,開始怪罪湯瑪森,甚至因為雙胞胎兄妹的指控,認為湯瑪森就是害卡列伯發瘋的女巫。
在故事的表層,我們看到的是湯瑪森被誤會,她並非施魔於卡列伯的女巫;但是,在慾望的層次,的確,湯瑪森就是迷惑卡列伯的女體,讓卡列伯在慾望森林迷失,甚至(想像)自己與女體交纏,在森林中享受少男的初體驗。
躺在閣樓裡的卡列伯,顯然還沒由慾望清醒過來,完全還沉浸在女巫的邪惡籠罩(慾望的快感之中),全家人感到驚慌失措,開始圍成圓圈大聲誦詠聖經,希望可以以聖經的神力,為卡列伯驅魔。最後,卡列伯說他看見聖光,感受到上帝的接引,臉上滿是笑容,全身充滿喜悅,他大聲歌吟上帝讚頌神聖,最後在極度喜悅之中,慢慢死去,隨後吐出一顆爛蘋果。
顯然,這是卡列伯的偷食禁果。表面上,卡列伯看見上帝,已經受到上帝的接引,家人應該為他前往天堂感到高興。但是,因為滾出的爛蘋果,我們都知道,卡列伯最後的喜悅,不是上帝的接引,而是性慾的高潮。在許多討論修士修女的典籍中,也有提到,修女修士在禁慾的情況下,會在夢中誤將性慾高潮同等於夢見上帝的喜悅。而卡列伯的母親,也在兩個兒子先後死去之後,向先生坦承,自己曾經在年輕的時候,夢見上帝,並且浸淫在上帝的喜悅裡。
原本一直都護著湯瑪森的父親,眼看卡列伯在與湯瑪森進入森林之後,竟然獲得如此高潮,於是妒火中燒。原本,家中只有他可以親自享受女兒的性感服侍,如今,兒子已經逐漸長大,也能偕同女兒步入森林、進入高潮。父親再也無法信任女兒,於是要求女兒從實招來,是否自己已經與魔鬼交換靈魂,成為女巫的代言。
湯瑪森的身體意識尚未啟蒙,未知家中的性慾暗流,於是直言父親的現實問題:無能(無能狩獵、無能務農、無能養家)。「無能」在男人的心中,是最大的恐懼與障礙,父親一方面無法忍受兒子已經超越自己,另一方面無法承受女兒對自己無能的指控,於是在憤恨之下,將三個孩子與黑羊一起關在羊圈裡。
有一回,當湯瑪森給一隻白羊擠奶時,意外擠出紅色血液,濃稠地流到地上。此時的雙胞胎兄妹,不斷歌唱湯瑪森是個女巫。這些從純白母羊乳房流出的血,影射的是少女的初經。湯瑪森不僅胸部隆起,經血也出現了。這是個趨於成熟的女性。
帶著危險羊角的黑羊,則是暗示著慾望本身。雖然想要禁慾、拒絕談性,在這個恬靜的清教徒家庭,慾望從來都不曾消失,的確,黑羊不能進到屋內,但是始終在屋子周圍自由跑跳,遊走在家庭成員彼此之間。平日兩個雙胞胎會無意識地與黑羊談話,因為小孩百無禁忌,也尚未理解慾望的形式狀態。湯瑪森知道黑羊與其他白羊不一樣,不過卻始終無法定義黑羊的問題。直到當她被父親與兩個兄妹關在羊圈中,與黑羊彼此直視,而認識黑羊——自己身體潛藏的慾望(黑羊在文學傳統中,代表惡魔)。
這一個晚上,女巫走出森林,降臨她們的羊圈,在湯瑪森的面前吸吮白羊的奶/血;與此同時,母親浸淫在兩個死去兒子回家的喜悅(高潮),獻出她的胸脯,讓嬰兒吸吮。性慾已經由森林蔓延至湯瑪森的家中,當然,來自於死亡的威脅也逐漸變大,因為清教徒對於慾望與地獄的恐懼。
清晨起床的父親,走出屋外,來不及釐清狀況,就直狠狠地被黑羊以羊角刺穿腸肚而亡。聞聲而來的母親,胸口還流著血,極度憤恨,拿起斧頭直砍女兒湯瑪森。無辜的女兒隨手握住一把刀,只能往母親身上砍,身心痛苦,因為湯瑪森還是愛著自己的家人,包括母親。
父母都必須死亡,因為他們都是非常虔誠的清教徒,恪守聖經教條,嚴守言行舉止,他們無法直視慾望,更不能承認自己有性慾,於是,當黑羊來到他們面前,也就是當慾望跨越理性的疆界,他們只能被慾望吞噬,剩下死亡。
不過,湯瑪森年紀尚小,少不更事,還未被聖經制約,於是她看見慾望,也接受身體意識的呼喚。她與黑羊說話,請黑羊指引,黑羊要她褪下衣服,裸露身體(認同身體意識),然後簽下惡魔的合約(與魔鬼交換靈魂),再一起進入森林,與其他同樣也是裸露身體的女性,在森林深處圍火共舞。
在這段火舞,湯瑪森首次體驗身體的美妙的呼喚,讓自己在極樂歡愉中,慢慢飄向天空。當然,這與卡列伯的偷嚐禁果不同,偷嚐禁果的概念基礎,是仍然受困於理智與受囿於聖經(被吟唱中的聖經團團圍住),但是,湯瑪森是在褪去衣服之後(承認身體)、與黑羊簽約(接受身體慾望)、走進森林(進入性慾)、並且沐浴在森林中的喜悅(高潮)。這是湯瑪森的身體意識覺醒。
《女巫》是種典型的新英格蘭清教徒故事,是十七世紀清教徒在新英格蘭殖民地的獨特文化發展,一方面必須赤裸裸地面對來自自然與慾望的威脅(之後還有原住民),另一方面卻又同時必須堅守清教徒的宗教戒律,於是衍生出充滿恐懼與壓抑的集體意識,並且把那些無法解釋的無明力量,全部以「女巫」一詞概括,並且污名化所有邊緣且難懂的他人,甚至以女巫之名提出告訴。這就是後來的 1693年的塞勒姆審巫案(Salem witch trials)。
《女巫》將移民者對於大自然的畏懼,也將禁慾者對於乳房、月經、與慾望的恐懼,通通以「女巫」作為象徵,以寓言的方式呈現。《女巫》也是個女性成長的故事,由人類壓抑與恐懼慾望的角度,描繪少女逐漸接受自己身體的變化、認同身體、擁抱身體,並且最後勇敢地將自己交給慾望,讓身體意識帶著自己進入愉悅的境界。於是,總得來說,《女巫》是個「慾望越界理智」與「自然超越文明」的故事。
關於「女巫」與「塞勒姆審巫案」,還可以繼續閱讀「《驗屍官》幻覺的謀殺,女巫的報復;偷笑的女屍,發抖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