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The Air-1/4

「各位親愛ê聽眾朋友，大家暗安！我是阿宏。現在咱來關心今仔日深夜十二點ê綜合新聞……」一如既往，阿宏用生硬的台語播報五分鐘地方新聞和氣象，雙手熟練操作Y字頭MGP24軌Mixer；紅軌是重要播音輸出。另外有CD兩軌、奇怪MD帶兩軌、古老盤帶兩軌……大城市裡的AM調幅賣藥電台，人員精簡、設備老舊；固定大夜班，顛倒日夜。

對阿宏來說，深夜是一個人獨享的世界，電台沒有喧囂噪音，也沒人知道為什麼他的靈魂可以輕盈乘著電波巡弋夜幕星子，穿梭月光；或到聽眾家裡走走看看。播音室、錄音室、辦公室、會議室，一百多坪就一個人，空間像電波一樣沒有影子。深夜十二點播報新聞、整點報時、播廣告、換節目、清晨六點播報三分鐘黃曆吉凶、早班交接、打卡、收工回家；日出日落，沒改變過。

天氣晴朗時，他騎著YouBike上下班，下雨時搭公車來回三十塊錢。白天睡覺，起床後幫母親做些家事、煮點飯菜，有興致就看看書。三十二歲，每個月薪水實拿二萬七，雖然稍嫌寒磣，但生活花費不多，反倒有些餘裕。相較之前的收入雖然不及二分之一，但他很滿意這份工作。

「美國FDA檢驗合格ê葉黃素三罐四千、六罐六千，有需要ê趕緊扣電話。我努力爭取到，聽眾朋友就愛把握……龜鹿二仙膠(愛有藥品GMP喔)……磷蝦油(愛青殼ê喔)……納豆紅麴(日本進口喔)……深海魚油(挪威來ê喔)……」

阿宏去年剛進電台時，每晚聽著這些洗腦商品，一度心動想買些「葉黃素」或「天王腦新丹」，改善視力、增加腦力。好不容易忍住，加上聽久麻痺，也就沒那麼擔心害怕；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隨便了。電台將時段賣給這些連線直播節目；非常好。不用接電話賣藥，整晚有五分之四時間都任意使用。

「去災解厄，佛力加持『辟邪聖香』，正落水沉……祖先靈魂境界會提升喔……『升龍精舍』超渡法會……犯陰沖煞解太歲，無錢人變有錢人喔……」

阿公阿媽深夜聽著節目，向連線直播主持人點播那些被時代遺落的歌曲。有時買藥、買健康食品，有時彼此問候：「三姐夫、賴大哥、思嬌姨……今仔日北部落雨很大，南部有按怎無？北部有淹水咧……我欲點『挽仙桃』及『白牡丹』啦……」

那些歌曲，對老人家來說也只有賣藥電台才聽得到。他們不會操作電腦、少用智慧手機，不懂YouTube、KKbox、APP……而CD Player、錄音帶早淘汰了，要聽見那個時代的聲音，找到一點回憶或溫暖，大概只剩手中那台收音機。AM、FM沒有差別，能點歌、Call In、買藥、聊天，比較重要。但這些阿公阿媽到底是晚睡晚起還是早睡早起，阿宏實在搞不清楚；這有點像是日追著月或月追著日一樣難解。

「龜鹿二仙膠我吃了三斤真正有效耶！閣愛買三斤來保養啦，浸酒、燉雞，攏真好…」

三斤要價一萬二，但阿公阿媽反應一直不錯。阿宏也曾想買些龜鹿二仙膠讓媽媽改善膝關節退化，但媽媽說不需要，因為已經買了別家電台賣的「龜鹿賜你健」。他拿了「賜你健」仔細檢查，確認是衛生署檢驗過的藥品，那大致上就沒甚麼問題。問母親花多少錢，她從沒正面回答，話題總會轉到：「我有聽恁ê電台，暗時收音機也攏打開聽你ê播音，但是恁公司賣真貴又閣沒送物件……」

接著媽媽就獻寶式的拿出幾盒「金線蓮茶包」、「山苦瓜茶包」這類贈品讓阿宏喝，說是大夜班傷肝火氣大，要降火顧肝。阿宏沒反對；不是藥品，喝不死人。

每晚整點與整點之間，他用公司電腦處理節目監聽表、上網、寫小說，耳朵隱約聽著節目，聽著只有賣藥電台才會播放的歌曲。健康很重要，主持人的溫暖關心還有口才更重要：

「阿嬌姨最近目睭有較好嗎？有啦有啦，我閣愛買彼個烏骨雞精……妳吃有效我真歡喜，愛繼續健康幸福喔！今仔日欲聽甚麼歌曲……我點『懷念的播音員』啦！」

阿宏在網路上處理FB發文回文，昨天一早寫的詩有一百多個讚、十多則留言。大前天發的「洗手作羹湯」，幾盤家常菜色倒是換來二百多個讚。FB你按我讚，我還你讚，你留文字我回文字，你留貼圖或GIF我也一樣貼圖GIF，誰都不欠誰。

「養肝丸有需要ê朋友請扣免費服務專線：0800-520520。一通電話服務到厝，電話扣ê通，身體就健康……若是手機仔請扣……」

手機鬧鈴聲響起，是阿宏預先設定好整點前五分鐘提醒。他起身離開電腦，進了播音室坐上播報椅，戴上監聽耳機。熟練推上廣告音量軌，然後在最恰當的時間將節目軌音量漸弱，接著滑鼠按下PLAY播放廣告三分鐘：

「永壯，永遠互你壯壯壯……猛龍丸，互你ê關節真健康，走路親像一陣風……拒絕月經白帶愛用調經順……」播放廣告時，他調整好懸吊式麥克風位置，預先推上紅色播音軌，直到「嘟、嘟、嘟……」響起。

阿宏：「現在時間深夜兩點，歡迎收聽玫瑰家族。」接著將電腦螢幕上Media Player預先連線好的節目音量軌推上：

「歡迎聽眾朋友收聽由我『雅麗』及『志杰』主持ê玫瑰家族，今仔日咱邀請著張教授，來講解肝臟保養ê健康知識……」確認無誤，阿宏離開播音室。

他到辦公桌上拿了根菸到男廁，隨身帶著小型收音機監聽，如果播音機器出問題，他得趕緊通知工程師。公司不准抽菸，但深夜沒人知道。夏天穿著短褲拖鞋上班，鬍子可以一個禮拜不刮，不用想明天的工作是甚麼，只要做好該做的事，沒人管你。從面試搞定那天後，實習一個月就上線了。這一年和台長兼節目部總監只見過二次面，一次是尾牙，另一次是年初五開工。每週日固定休假，另有三天排休。沒有同事間交際應酬、不需要職場的應對進退。

阿宏在男廁看著十八樓外半夜依然洶湧的城市車流，看著雨後晴朗的夜空和皎潔的銀白月色，專注的將菸霧和一抹靈魂向窗外吐……乘著電台發送的電波，到每一個扭開收音機的家庭。

有時他也回家關心母親睡了沒，檢查水電瓦斯或是鐵門有沒有鎖好。他喜歡看每一個阿公阿媽手中收音機的品牌、大小、音量、看他們專注傾聽的模樣，或是Call In節目時嘴角抽動微笑。

今晚他到美雲姨家，坐在客廳沙發椅上聽著收音機傳出：「美雲姨，妳電話拿卡遠一寡，m̄通在收音機邊仔啦……Echo傷大會聽無啦……」他看著美雲姨小心翼翼的把收音機音量轉低，四下張望，深怕被熟睡的家人聽見她又買電台的藥，美雲姨壓低聲音說：「我愛買黑棗補精三大組啦，愛日時寄來喔……好好好，美雲姨妳放心，咱會交代配送人員注意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