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鳥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陽光穿透窗簾進入室內,他判斷現在時間應為早晨時分。
坐起身,轉頭看了看週遭,房內書櫃、桌椅、電燈擺設等所有東西他都感到熟悉。
這裡是他以前住過的房間,從被 Seodoa 收養後他就是住在這裡。
初鳥掀開棉被試著起身,然而雙腳還是沉重的無法順利移動太多。
他留意到床旁的輪椅,花了一番功夫將自己放上去,之後開始在房內進行探索。
滑到書櫃旁,可以見到一排排書籍端正立在櫃上,書籍類型上多半為圖鑑以及自然科學的專門書籍,細細比較的話可以發現以天文學佔上大宗,而在角落還有一些相較下為少數的神學書籍。
初鳥對這些書名都有印象,隨便指本書,他腦中都還可浮現該書中幾張圖片或內容。
這些都是 Seodoa 為了他而買下的書籍。
他知道初鳥喜歡閱讀,對世界眾物有著問不完的問題,因此買下各種能滿足他求知慾的書籍贈給他。
雖然居身於阿卡錫亞或是至高天研究所的那段時期也看上不少書籍,但對初鳥來說,在他與 Seodoa 兩人相處的這段時間所學習的知識或許還更多。
或者該說,在這個家中給予初鳥的一切,才是真正建構出「初鳥創」這個人全身細胞的根源。
離開書櫃,他移動輪椅開門離開房間,外頭客廳傳來電視聲響,但當初鳥抵達客廳後,那邊卻空無一人。
當疑惑著 Seodoa 的去向時,他留意到客廳桌上的亮起的筆記型電腦。
視線一瞥就被上方關鍵字奪去注意力。
螢幕上內容為至高天研究所中部分所爆炸事件後,所延伸出的深入調查採訪和報導。
初鳥看到那些激烈批評的用詞時心中一揪,但他仍選擇去點下按鍵。
資料上面是這樣寫的:至高天研究所中部分所在日前發生不明爆炸後,警方立刻將該區域包括四週樹林完全封鎖。建築物佔地部份經過專家檢測,判斷仍有零星坍塌崩落之危險,因而無法立即調查爆炸的真正原因,然而以此為起點,揭發了至高天研究所過去多年的惡行惡狀。
至高天研究所成立於 1985 年,表面上為天主教宗派的宗教組織,從 1995 年將本部設立在東京之後,多年來入教的信徒人數逐年穩定上升,然而實際上至高天研究所是由大量瘋狂科學家(對內稱呼為「研究職員」)為核心的研究機構。批著宗教的表皮同時私底下進行慘無人道並致人於死的人體實驗。在過去多年來陸續發生多起信徒離奇失蹤事件,推測這些失蹤者都極有可能淪為人體實驗的受害者並慘遭不測。經過警方多日連夜調查,認為至高天研究所近年甚至有將毒手伸至非信徒的無辜一般人之可能性,目前警方已經封鎖其東京本部,並將所有人員帶回偵訊,期望能進一步釐清真相與涉嫌的犯行範圍……
扣除中規中矩的事件報導,也有不少可以想像是新聞台自行深入挖掘的內容,多篇報導有著聳動的標題,犀利抨擊著至高天研究所負責人宇津木德幸,在那些報導之中稱呼他為戴上人類面具的嗜血惡魔,而他的家屬,其實就是現已沒落的艾斯克拉製藥,也被推測可能涉及參與至高天研究所相關犯行。
再往下翻閱,還能看到一些媒體甚至追查到當年至高天研究所設立以來的紀錄,這部分的報導還沒有爆炸事件或人體實驗相關報導那麼多,也沒有提及 1999 年的「動亂」。
不過或許也只是還沒有而已。
掃過一遍資料後,初鳥注意停在某則標題上方:「號稱『神之子』的開創始祖初鳥創實為詐欺師?!」
他雙睫顫抖,沒有勇氣閱讀該篇報導的詳細。
一連串各種報導閱讀下來,可以想見目前整個社會焦點都聚集在至高天研究所身上。
初鳥對於東京本部沒有發生預料中的炸毀此事稍微蹙眉,然而作為源頭的他既然是「現在這個狀況」,那邊所保存的細胞理當有相對應的命運吧……
旁邊亮著的電視上也正在報導此次爆炸事件,以及警察最近動員調查至高天研究所的進度,螢幕上還親切地列出過去幾年以來,懷疑與其相關的失蹤人口數據。
一旦把質性的資料化為量化數據後,人似乎就更能深刻感受到事實的重量,初鳥凝重地聚焦於那些數字之上。
儘管他這幾年都一直待在地底下,然而他仍知道至高天研究所、德幸這段時間以來做了什麼事情。
他當然也能理解到那些事的本源全都是為了自己。
只是他再次選擇了沉默,沒有開口或做任何事情阻止德幸,為的是要在那些晦暗的行徑下,確實執行自己的計畫。
就如同與他保持特殊連結的那株幼苗所述,他並不願意單純死去,也不想要德幸為他準備的復活。
他所期望的是,作為降臨世上的災厄去完美結束自己造下的孽果,葬送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
那才是他所認定的,神賦予給「初鳥創」的使命。
作為降臨世上的災厄,必須背負的業障與使命。
儘管如此,他仍會為這些消失後直到被數據化,才讓世人知曉的生命感到悲傷。
他私自認為那是因為不論作為明星或是災厄,他都不夠成熟的結果。
突然一陣香氣飄來讓他抽離思緒,那是似乎有些熟悉的、蘋果的味道。
「早安,你醒過來啦,初鳥,梳洗過了嗎?」
從廚房走出來的 Seodoa 穿著圍裙,手上端著剛出爐的蘋果派,當然他的雙手套著的是操作烤箱用的厚手套,而非他平時愛用的黑色手套。
「看你這個樣子應該還沒吧?需要我幫你嗎?」
「……並不需要。」
初鳥口氣帶著幾分慍怒,自行前往洗手間梳洗,同時外頭還傳來「幸好我早餐份量有多準備一些。」、「等等到餐桌來喔!」的聲音。
這些話喚醒初鳥腦中少年時期的記憶。
那是當年他剛來到這房子的事情了,起初每天都沉默待在房間回想過去的他,也是被 Seodoa 的話抽離自己的世界,被帶到餐桌前方,被問過要不要吃飯。
事隔多年,初鳥仍清楚記得幼年的那些記憶。
花上了一些時間,初鳥從洗手間離開,將自己推至餐桌旁,桌上已經擺上出爐不久的蘋果派、杯子與擺放妥當的餐具。
Seodoa 換下圍裙走到他旁邊,推動初鳥的輪椅到定位後踩下固定器,隨即熟稔地幫他圍好餐巾,初鳥臉上雖然掛著不悅,但由於對方速度之快也沒能讓他出手制止。
正當初鳥開口想要抱怨他不要用餐的時候,Seodoa 丟了一束資料在桌上。
「這是什麼?」
「在你昏迷的這三天我幫你抽了血和做了些檢查,這是完整的檢查報告。」
「三天……我睡了這麼久嗎?」
「嘛啊,一般人類碰上重大變故而昏迷三天也是很正常的。」
「……?你剛說什麼?」
「啊……嗯,這是從檢查結果得到的結論。」
Seodoa 拉開椅子,坐在初鳥的對面,戴著黑色手套的十指交叉放在胸前。
「你現在全身細胞都和一般人無異,不帶任何特殊元素。雖然肉體年齡和實際年齡不太相符,但再來應該會逐漸跟普通人一樣,細胞不會聽從你的意志,而會遵循自然不斷代謝、更新、老化還有死亡。也就是說、」
「你現在是人類了,初鳥。」
彷彿慢動作般初鳥睜大紅色雙眸。
他朝那份報告伸出手,快速翻過記載大量檢查結果的報告。
上面列出各種身體數值如實稟報實際狀況,細胞中不存在任何光輝的事實明白寫在其中。
失去能接受神之愛的收訊器,來自神的贈物「聖痕」自然也不會附著於跟一般人無異的肉體上。
沒有比檢查報告更加有力說明他為何無法使出能力的理由。
全身細胞都與一般人相同的他,無疑的,只是個普通的人類。
「至於你的腳,檢查結果就跟其他部份的細胞一樣。目前推測是神經傳導上出了問題,慢慢復健的話應該就能恢復的跟一般人一樣能夠行走了吧⋯⋯你有在聽嗎?」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放下報告,初鳥眼神空洞地無法聚焦。
依照他規劃多年的壯大計畫,他成功葬送了至高細胞,理應是要為此感到開心。
但在失去了那麼多事物之後,此時此刻卻要他以一介普通人類的身份繼續活下去。
這彷彿就是 — —
「⋯⋯是神對我的懲罰嗎?」
身為帶來禍害的災厄,必須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付出代價,接受懲罰。
剝離神之愛是代價,當前的命運為天罰。
「都到了這種時候你還在說那種話?我可是羨慕你能成為人類羨慕的不得了耶,這樣你就自由了,不會受到任何力量的支配,也不會成為被操控的玩具,這不是很好嗎?」
「一點也不好!」
初鳥氣憤拍過餐桌,桌上餐具彈起造成刺耳聲響。
「我所期待的才不是這樣的結局!我應當是照耀眾人之星,和一般人類是不一樣的!儘管我本身為破曉的明星,然而我之所以降臨在這世上的使命、我的生存意義就是和神之愛同行,展現神的大愛於世上⋯⋯」
「當年我也說過了,你不是什麼神之子,只是背負我的碎片出生因此擁有至高細胞。難不成你以為我是神嗎?」
「你才不是什麼神!」
「那當然啊!光想像就覺得噁心到想死,天啊我又再次想起剛才那句話,我怎麼還沒死?」
Seodoa 嘆上長長的一口氣後提起頭來,表情恢復平靜。
「總之,你該認清現實了初鳥。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你的細胞變回正常普通狀態,但現在的你就只是個人類,你自己的身體我想你也最清楚不過,不是嗎?」
初鳥啞口無語,退去高昂的氣勢緩緩縮回輪椅。
如同對方所述,他剛醒來的那時早已察覺到自己身體變化,只是他心中總懷著其他可能性去解釋無法使用能力的事實。
歷經那麼多事情,最終體認到自己實為禍因災厄,痛下心將因自己而產生的一切罪孽都送下地獄,然而事到如今卻告訴他「初鳥創」必須作為一個普通人類繼續存活,這樣的事實對他而言實在過於殘酷。
如果是這樣還不如一死了之。
「哈……哈哈……哈哈哈…………」
「喂喂,那個笑容很讓人不舒服耶,你該不會頭腦壞掉了吧?需要幫你找醫生嗎?」
「沒有問題,我只是覺得這對你來說不是正好嗎 Seodoa ?你不是一直都很看不慣我嗎?既然我失去了至高細胞,對你來說就沒有利用價值了吧?那麼你想要殺掉現在的我應該也是很簡單的事情吧,『大天使大人』?」
這次換 Seodoa 拍下桌子站起來,血紅的雙眼閃過銳利光芒。
對,就是這樣,初鳥感到無上竊喜,他就是要引起對方這般衝動與憤怒。
更加生氣吧,Seodoa,最好憤怒到直接手刃我吧,快點動手啊。
畢竟只有我一個人經歷這種遭遇也太不公平了吧。
結果而言初鳥的激將法並沒有成功。
Seodoa 扶過額頭後左右搖搖頭,把剛才震歪的桌上慘狀收拾收拾又擦拭一番,坐回原位。
「初鳥,你知道我為什麼前幾天會去至高天研究所那裡嗎?」
「……因為你早就料到我會變成這樣?」
「不要自戀了,我只知道春樹他被卷進研究所的事情經過,根本沒想到你會躺在那種地方。」
Seodoa 揮揮手白了初鳥一眼。
「我原先也是以為你死了,所以怎麼說呢……我當時只是想要找個地方躲起來偷偷哭泣而已。」
撥過耳旁的頭髮,耳垂下過長墜子隨他的動作晃動,耳環所帶起的樂音只有他一人能聽到。
「失去家人一直都是件讓人難過得想哭的事啊。」
初鳥望著 Seodoa 臉上那深刻的苦笑,在那其中沒有任何對自己的挑釁,就只有一些複雜的、難以釋懷的、又無能放下的感慨。
看過這樣的表情,初鳥也無法再多說些什麼了。
同時他也察覺到,經過這麼多年,Seodoa 大概也不再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個他。儘管原先神秘主義加上頑固搭配些不正經的個性依舊,但在那些本質之上,現在的 Seodoa 似乎比過去有著更多的柔軟與寬容。
不管是 Seodoa 或是德幸,幾年下來都已經不再是他當年印象中的模樣,宛如只有自己的時間被凍結在過去,被週遭拋下的那種落寞實為感傷。
彷彿提醒初鳥他也有所變化,肚子響起咕嚕嚕的叫聲。
氣氛一轉,Seodoa 微笑說著還是先來用餐吧後幫初鳥倒過飲料。
看著眼前的早餐,初鳥也的確感到身體與意識對進食的渴求。
他拿起刀叉,許久沒使用的下場就是眼前蘋果派被他切得難看,不過飢餓的初鳥也沒顧上那麼多,一口接著一口送進嘴中咀嚼。
溫熱的溫度隨著器官消化傳導全身,過去只能感受到血液中細胞竄流的他,現在換成感受將食物化為的津液養分在體內流動,化為能源供給全身動能。
傳上雙眼的溫度則化為細碎珍珠。
「好吃嗎?我特別多放了些糖做的比較甜喔。」
「你很囉唆……」
那些珍珠 — — 眼淚被他扼殺在眼眶中,咬牙使勁不讓其從眼角旁滑落。
當然好吃呀,好吃到讓人感到難過。
必須跟常人一般透過進食才得以活著,失去全部一切只剩停滯的自己生存,然而又諷刺地實現曾經冀望過的願望。
當前一切的一切都讓他感到難過。
* * *
初鳥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世界沉暗無光,跟之前相同,在前方依舊可以看到德幸隻身一人不斷前行。
德幸這次換上了阿卡錫亞之民的司教服裝,容貌比上次多了幾分成熟,原本過長的前後髮也修剪的恰當整齊。
他的雙手捧在胸前,一個人默默走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之中。
初鳥再次喊過他的名字,然而聲音依舊沒有傳達給對方。
接著初鳥可以看見德幸他的雙手從指尖開始慢慢發黑,並且逐漸蔓延擴散,深入被衣服蓋住的身體部份。
德幸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異狀,他舉起單手翻過掌心,盯著自己的手部前後打量,臉上表情顯得有些困惑。
最後他仍將手壓回胸前,像是在護著胸前的「某樣東西」繼續前行。
夢在這裡劃下休止。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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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本回文書情報量(?)較大的關係字數噴發,我覺得下一回劇情與文字量應該會爆少宛如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