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燦爛。
葉開大步走在陽光下。他臉上雖然還有淚,可是他知道眼淚就和鮮血一樣,在陽光下很快就會乾的。
葛病忽然笑了笑,笑得很淒涼,道:「我已是個老頭子,我們的年紀實在相差大多了,否則……」
否則怎麼樣?他沒有說下去,也不必再問下去。
丁靈琳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已明白了他的感情。
老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去愛別人的權利。
老人也和年輕人一樣,是有感情的,有時他們的情感甚至比年輕人更真摯,更深刻,因為他們已瞭解這種感情的可貴,因為他們對這種感情已有患得患失之心,還沒有得到時,已唯恐它會失去。
崔玉真垂著頭,看著自己腳尖,過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著回來了。」
「為什麼?」
「因為我……我不會在這裡等你的。」
她的聲音也已嘶啞顫抖。
葉開還是忍不住回過了頭,又問道:「為什麼?」
崔玉真頭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為我不是她,我……」
這句「我不是她」,多麼讓人鼻酸。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處去看看,到處去走走,將來……」她勉強忍住了眼淚,作出了笑臉:「我說不定會找個老實的男人,嫁給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兒子,也說不定會開個小酒店,做一個當爐賣酒的老闆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萬萬片,每說一個字,一片又碎成千千萬萬片。
葉開笑道:「到那時我一定會到你的酒店裡去大醉一場。」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來,眼淚就會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時候我一定會替你再熬一鍋雞粥,有燕窩的雞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時候,眼淚已滴下面頰……
她已洗盡了脂粉,換上了套很樸素的青布衣裙,現在無論准看見她,都絕不會相信她就是金錢幫的幫主,更不會相信她是那種心狠心辣的女人。
現在她就像是又變了一個人。
她從一個白癡,變成了一個惡魔,現在又變得像是個溫柔的百依百順的妻子,節儉而能幹的主婦。
葉開看著她,現在連他都分不清真正的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也許每個人都有兩種面目的。
每個人都有善良的一面,也有邪惡的一面,連葉開自己都不例外。只不過他總是能將邪惡的那一面控制得很好而已。
他是不是也能讓上官小仙將邪惡的那面鎖起來呢?
他沒有把握,但他卻已決心要試一試。
葉開道:"金錢和花生並不是好搭檔。"
上官小仙道:"釘子與釘錘也不是好搭檔。可是它們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很快樂。因為沒有釘錘,釘子就完全沒有用,沒有釘子,釘錘也不能發揮所長。"她微笑著道:"一個人若不能發揮所長,就等於是個廢物,廢物是絕不會快樂的。"……
葉開似乎已被打動了。
上官小仙柔聲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認為我想要你做釘子。"
葉開道:"你不是?"
上官小仙道:"你應該看得出,我並不是個很可怕的釘錘。"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柔軟如絲緞。
葉開歎了口氣,道:"你的確不是,只可惜……"
上官小仙道:"只可惜花生和金錢之間,還有個鈴當?"
……
她凝視著葉開,眼睛更溫柔:"金錢可以打造成鈴當,鈴當也可以鑄成錢,我跟她為什麼不能變成一個人呢?"
葉開又避開了她的目光。
上官小仙道:"假如你也能把我跟她看成一個人,我們就一定都很快樂,否則……"
葉開忍不住問道:"否則怎麼樣?"
上官小仙歎道:"否則金錢、花生和鈴當,說不定全都會痛苦終生。"
葉開終於回過頭,看著她。
又是黃昏。
夕陽正照在窗戶上,艷麗如春霞,屋子裡燃著火,也溫暖如春天。
她的眼睛卻比夕陽更艷麗,更溫暖。
也許春天就是她帶來的。
一個能將春天帶來的女人,豈非已是男人們的最大夢想?
上官小仙咬著嘴唇,道:"你好像從來也沒有這麼樣看過我。"
葉開道:"我……"
上官小仙道:"你很少看我,所以你根本沒有看清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就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所以才很少看我。"
葉開承認。
上官小仙的眼波中又露出幽怨,道:"我知道你一定會認為我是個很隨便的女人,有過很多男人,其實……其實你以後就會知道……"
葉開道:"知道什麼?"
上官小仙垂下頭,輕輕道:"你以後就會知道,你不但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是我最後一個。"
這絕不是說謊。
聰明的女人,絕不會說這種隨時部可能被揭穿的謊話。
她當然是個絕頂聰明的女人。
葉開的心似已溶化,情個自禁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用不著等到以後,我現在就已相信。"
上官小仙的眼睛亮了,忽然跳起來,道:"走,我們去找鈴當去。"
葉開也不禁長長歎息,道:"我來的時候,還不想揭穿這件事的。"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因為你還有點不忍?"
葉開苦笑。
他不能否認,也並不是真的完全看不出她對他的感情。
上官小仙道:"你非但不忍,也不敢。因為你根本連一點證據都沒有,只憑推測,是不能定人罪的。"
葉開也不能否認。
上官小仙道:"可是丁靈琳出了事,你就立刻不顧一切了。"
她眼睛裡的悲傷,忽然又變成了妒恨:"她究竟為你做了些什麼事,能讓你這麼死心塌地對她?我又有哪點比不上她?"
……
葉開道:"因為我知道她對我是真心的,我信任她。"
上官小仙霍然站起來,又慢慢地坐下。
她坐下時,已不再是個情感激動的女人。
她站起來時,情感彷彿要崩潰,可是等到她坐下時,她已變成了冷酷如冰山、銳利如刀鋒的金錢幫幫主。
也許女人本就是多變的,她只不過變得比任何人都快而已。
也許她根本沒有變,變的只不過是她的偽裝。
在這一瞬間,她已忘記了郭定,忘了葉開,忘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在這一瞬間,她只知道一件事。
——她絕不能就這麼樣看著葛病死在她面前,只要能救他,就算要她去嫁給一隻豬,一條狗,她也會毫不考慮就答應。她本就是個情感豐富的女孩子,她做事本就常常是不顧一切的。別人欺負了她害了她,她很快就會忘記,可是你只要對她有一點好處,她就會永遠記在心裡。
她做的事也許很糊塗,甚至很荒謬,但她卻絕對是個可愛的人,因為她有一顆絕對善良的心。
他絕不能哭,甚至連默默地流幾滴眼淚都不行,他知道在他們兩個人之間,至少,要有一個人是堅強的。
……
葉開硬起了心腸道:「你絕不能這麼拋下他。你也應知道,你若這樣一走,他一定沒法子再活下去。」
丁靈琳也不能不承認,郭定之所以還有求生的鬥志,全是因為她。
……
葉開的心已抽緊:「郭定若真的死了,非但我絕不能原諒你,你自己也一定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