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形 第二章 - 十五歲，東洲，龍家莊(1)

「不准！」

老爹憤怒至極，竟將莊裡為數不多的木桌一捶斷開成兩半。「幼稚！真她娘的幼稚！」他轉頭罵向唐柯德的娘，「教你兒子識字！一點屁用也沒？起一堆鬼心思，找甚麼龍，龍不存在啦！」

傍晚石屋中，唐柯德終於鼓起勇氣，決定告訴爹娘要離開家鄉、踏上尋龍之旅。那次從南濟回來後，他潛心鍛鍊與學習，如今體魄健壯，打魚與辨別食用花草的技巧無一陌生，甚至從路過村莊的武師學了三招手腳，並向王耀買本他用過的字典學認字。一開始爹娘還可以指點一番，不久唐柯德便只能自學。

他預期到爹娘會一時間難以接受，卻沒想到是暴怒憤慨。

「你他娘的很行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大伯當年比你更行！還不是一去不回、不知道死哪去了！你以為八百年來沒人找過嘛？比你厲害的人都找過！全都沒找到！」老爹扯開嗓子大吼。

唐柯德提出他翻遍文獻後最有可能的猜想：「山海經提到，應龍出南極，有山名曰凶犁土丘……」，他信誓旦旦地說，「我找的到。」

「我有教你自私嗎？！」老爹從怒吼轉為哀嚎，「我家幾代人拚搏，才換到二十畝田。全唐家莊就三戶耕田，就三戶！其他人都得吊在山壁上，每年摔死多少人？就你不知好歹，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孝！」老爹一個氣結，火氣再度上來，抄手便舉起石杯往唐柯德頭上砸。唐柯德不敢閃，額頭被砸出一大片鮮血直流，旁邊的娘驚呼，連忙打了圓場，一邊拿塊破布擦拭額頭，一邊將他扶拉出門。

「你怎麼這麼頑固、講不聽呢？」娘蹲在溪邊沖洗著他的傷口、苦口婆心地勸道，「爹擔心你吃苦，你不是不知道外頭人對咱們多差勁。聽你爹娘的話，咱們到城裡的次數比你多，見的世面比你多。世間險惡，城裡城外都危險，咱們偏沒字保護自己。」

「難道我真得一輩子耕田嗎？」

「沒有阻止你找。」娘鼓勵著，「咱們一年兩耕，總有農閒時讓你出去幾天、甚至一個月。唐家莊附近還有許多地方你沒去過，怎麼知道這些地方沒有龍呢？」

「我覺得，」唐柯德嚥下口水，低聲說道，「雖然依舊渺茫，但去遠一點的地方才有希望。」

「怎麼不好好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娘的聲音有些顫抖，「等你兒子長大，咱家有繼承人、你再去找？」

「路途遙遠，我怕以後身子撐不住。」唐柯德編了一個連自己也不全相信的藉口。

「你……」娘憤而站起，面孔扭曲成一捲怒且哀傷的漩渦，「你有沒有想過你會流浪一輩子、娶不到妻子？是不是爹娘對你太好了，沒有把你掛在山壁上過、你就還在做小孩子的白日夢？你怎麼只想到你自己？怎麼沒想到爹年紀大了，快沒法下田了？」

「我想找龍，找自己生來被賦予的意義。」唐柯德淡淡地解釋，「田裡的事，莊裡的人能幫忙。」

「長不大啊。」娘哭著嗓子，把唐柯德撇在溪邊，低頭拭淚、自個兒回屋裡了。

唐柯德孤伶伶坐在溪邊凝望水面，想起字典對時間的譬喻：如同流水般一去不復返。

白天，他跟同輩親友聊起同一件事，同輩們倒沒多大反對，支持卻也說不上來。

「你打魚存的錢夠了？」一名親友問，莊裡多知道唐柯德去年開始為了攢錢，常在溪裡打魚後轉賣給南濟的攤販。由於生魚易腐，唐柯德清晨捉到一籠子的魚後便得前往南濟，順便鍛鍊體力。旁人不知的是，偏偏他第一次跟魚販打交道便不小心把身份說溜嘴，從此魚販子總是開最差的價格給他。

唐柯德隨口幾句糊弄錢的問題，他知道同齡的大家窮得口袋響叮噹，找他們談這事不會有結果。

「找到龍記得跟我們說。」另一名親友鼓勵道，「讓我們瞧瞧。」唐柯德笑了笑，暗自腹誹：「這不也是你的事嗎？多出點力吧。」

「記得回來看看我們。」再一名親友說。唐柯德看他說得心不在焉，想必現在滿腦子都是鄰家那位同齡的女孩。雖屬人之常情，但唐柯德還是有些肚裡惱火。

白天的話題很快就轉到男女間的八卦、吊掛山壁的技巧與城市裡的事物，日常大小事才是他們更關心的主題。唐柯德不怪他們的不熱衷，因為從自己開始學習文字、磨練野外求生技巧時，就與他們越難找到共同話題，有時甚至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團體裡。

唐柯德猜想他們大概是一半沒料到自己真心想要出走，一半不知道該說甚麼好。畢竟，都什麼年頭了，怎麼會有人想找龍？

唐柯德在夜深時偷摸進屋內，用那塊沾血的破布包裹自己僅有的衣物、小刀與一小串的銅錢作為行囊。爹娘熟睡已久，他無意再打擾。

溜出莊前，唐柯德繞經祭祀祖先山洞口，祈求祖先關照。儘管月光照不進幽暗的洞穴，但當他面對這片黑暗時，深刻感覺到有上千張刻有祖先牌位正盯著他。

在八百年歷史的沉重面前，唐柯德發現他的凌雲壯志顯得微不足道，原先擬好的豪語全憋在心口上、半字都吐不出來。

歷代唐家人身死，少有全屍，是故家族特鑿一處洞口，將亡者的名字紀錄在木牌上，放置於洞中供後代瞻仰留念。而唐柯德的到來，就像否定他們畢生拼命的事物。

此刻在列代祖先面前，唐柯德心中只有敬畏與愧疚。他下跪磕頭，三聲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