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大門劇烈的撞擊聲驚醒睡夢中的曉桐,她望向時鐘,上午十一點。在基隆知名的糕餅店擔任暑期工讀生,工作繁忙無趣,工時漫長,唯一的小確幸就是禮拜天能睡到自然醒,未料一早就被粗暴的撞門聲喚醒。她嘆口氣,揉揉雙眼,神識該有的清明還未歸,兩旁太陽穴還隱隱陣痛,她支起上半身,等待清醒。
曉桐自幼喪母,父親另組家庭,所以高中後她便毫無選擇地回到基隆老宅,與婆婆、叔叔和嬸嬸同住。在屋齡增長和基隆潮濕天氣的摧殘下,老宅的粉牆剝落的實在嚴重,牆壁無一處完好,像被剝了層皮的人體,裸露著肌肉和筋膜,痛苦又還未死絕。曉桐其實是怕老宅的,總不自覺將房屋內灰白斑駁、混雜著黴斑的牆壁跟電影中的鬼屋作聯想,所幸近日姑姑們決定進行老宅整修,所以曉桐、婆婆、叔叔和嬸嬸暫時遷居在小巷中,但資金有限,故租屋處也沒比老宅更好,她只是從馬路旁的鬼屋換到巷子內的鬼屋而已。
夏日的基隆,氣溫動輒三十五度以上,讓曉桐每日醒來總伴隨著黏膩的熱汗,衣物彷彿是第二層皮膚緊貼著身體,整日中暑昏昏欲睡,但婆婆節儉成性,除非哥哥在家,否則開冷氣是禁忌。環顧她與婆婆共處的房間,破舊被褥散發黴味,床旁一袋袋黑色垃圾袋包裝著她的衣物和獎狀,簡陋木板隔間的牆壁,而天花板則垂吊著房內唯一的照明,一盞老舊的電燈泡,透著微弱昏暗的黃色燈光。
隨著大門撞擊聲,緊接著就聽見叔叔的咒罵聲,曉桐徹底驚醒,她警覺地豎起耳朵竊聽著木板隔間外的一舉一動。
「xxx,恁老師,查某朗就是欠巴!」隨後一聲皮膚拍打聲響。她聽見嬸嬸快步衝向隔壁的房間,夾雜著抽噎聲,叔叔則跟隨其後,焦躁地鎖上門。
木板隔間隔音何其差,房內的暴行洩漏的一清二楚,猛烈的物品撞擊聲響,還有叔叔接連不絕的台語髒話,嬸嬸哭喊哀嚎尖叫,曉桐從不知道原來人的毆打聲有如此多種;巴掌、踹、推、打皆不同,軟被、床腳、牆壁、木頭櫃和塑膠罐碰撞的聲音也大為不同,她越聽越害怕,裹著被子縮在角落,考慮要不要報警,憂心叔叔失手打死嬸嬸,但又懼怕報警後叔叔的報復,她想到婆婆,於是她躡手躡腳下了床,怕引起隔壁全武行的注意。
她走到客廳,電視上回播著昨日的綜藝節目,來賓闖關失敗後的滑稽模樣,引起主持人和觀眾的哄堂大笑,對比現實世界,顯得唐突不可思議。曉桐靠近婆婆說,「好可怕,要不要報警,會不會打死人。」但婆婆只給她一個噤聲的手勢。曉桐只能焦急看著婆婆,她輩份最輕,軟弱無能為力,更沒勇氣走進戰場指責和勸架,只是五分鐘後,叔叔房間內的戰爭仍未消停。
「你想想辦法吧!」曉桐聽到嬸嬸的慘叫聲,感覺自己都肉痛起來,但婆婆仍不為所動,她接著說:「到底發生甚麼事,要這樣打,這是犯法的吧!」。
「唉,就阿樹前天在車上撿到手機,叫雯雯拿去賣給同事,結果同事把玩時把螢幕刮花。」婆婆小聲地說。
「可是叔叔那手機是在計程車上撿的,本來就該送到警察局,這樣打老婆……」曉桐瞥見婆婆的冷漠,有些話,她也不知道該怎樣對長輩說。
「小孩子不懂,別問。」婆婆打斷對話。
曉桐突然想起之前父親說公公脾氣不好,她想,婆婆是不是也曾被這樣對待?還是叔叔常動手?不然怎能如此冷靜,習以為常,好似只有她一個人覺得家暴是不正常、該譴責。
而後,砰的一聲,叔叔房間的門終於開了,曉桐屏住呼吸,她看見嬸嬸哽咽著走出房門,一手摀著臉,但藏不住紅腫的臉頰和手臂傷痕,嬸嬸匆忙走出家門,半晌,叔叔也出門開計程車,沿路仍不斷咒罵著髒話,而婆婆則不發一語,照舊轉著電視台,如平時周末的下午一樣。
曉桐不喜歡嬸嬸,關於嬸嬸的一切她都反感,她不愛嬸嬸懷孕還抽菸,不愛嬸嬸批評她讀書沒用,不愛嬸嬸譏笑她是獃子,也討厭嬸嬸一邊抽著菸,一邊自滿的說「念書有甚麼用,我才國中畢業,在電動台店當小妹一個月三萬多,碩士都還要去當清道夫,沒用」,更不愛嬸嬸計較,幫婆婆買肉羹麵50元也伸手要錢,討厭嬸嬸愛使喚她跑腿,雖然她厭惡嬸嬸的粗鄙,但她從未詛咒過嬸嬸不幸。
曉桐也討厭叔叔,叔叔脾氣暴躁,每晚跑完計程車回來,便到婆婆房內丟個幾百塊,就吆喝大小聲,儼然土皇帝,她在半寐中看見婆婆忍氣吞聲伸手拿錢。但她也不愛婆婆,婆婆是慈祥的,但觀念和習性仍屬於上個世紀,將男尊女卑視為平常,自小總只買哥哥愛吃的東西;她也不愛與婆婆共處一室,好幾天深夜,她被涓涓水聲驚醒,瞧見婆婆坐著尿缸,嚇的快裝睡,從此害怕靠近床底。
更完整客觀的說,曉桐不僅厭惡鬼屋的全部,也厭惡鬼屋的人們,也許包括她自己。
年輕的曉桐暗下決心,要努力掙脫這一切,能逃多遠就有多遠,免得不小心變成鬼屋裡還沒死透的鬼魂之一。
多年後,曉桐上了大學,一步步脫離基隆的鬼屋,身上毫不沾染死氣,至於老宅,她連問都不想問,但某些時刻是逃不了的,像叔叔中風了,她便在父親的要求下一同到基隆長庚探病。說是探病,但她到達病房時,正好婆婆幫叔叔洗澡,所以她只隔著簾子看到婆婆操持著毛巾熱水,和叔叔裸露的病體。
「嬸嬸呢?」她問著父親。
「早跑了,真沒人性!姑姑們也正在處理這件事。」父親忿忿不平,為叔叔抱屈。「這時候跑了當然被罵,但早就該跑了。」曉桐說。
「你在說甚麼,對自己的家人這樣,冷酷無情。」父親指責著,無法置信女兒的回應。但顯然,曉桐早已把鬼屋鬼氣洗得一乾二淨,脫胎換骨,只接著說,「我說的是實話,換做我是嬸嬸,早就跑了。」
父親訝異地看著曉桐說:「拋棄家庭的行為就是不對!」
曉桐微笑以對,父親不知道,她早在嬸嬸離家前,早一步離家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