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就沒那麼輕鬆愉快了,軍侯大人為了加快驪山陵的建造速度,將人力分成了日夜兩班,天黑了一樣舉著火把工作。
公輸立不愧家學淵源,在一眾工匠之中,也算是翹楚,所以苦活兒、累活兒輪不到他頭上,他負責的,是和其他宗師級的師父一起設計驪山陵的內部。沾著師父的光,小徒弟阿燦也就跟在大師父們的身邊、打打雜、跑跑腿,雖然伺候的時間長,倒也沒讓他做多累的粗重工作,反而從師父們的交談中,少年阿燦學得不少木作技巧與知識。加上實際在工地做事的打磨,更讓阿燦對那些木作技巧心領神會而熟練了。
幾年下來,阿燦不但從一個青澀少年、長成為魁梧青年;木工的技巧,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隱隱有凌駕於師父公輸立之上的態勢,當然,就算是設計的點子出自於徒弟,也還是得掛著師父的名頭。
公輸立,成了驪山陵工程總管設計團隊的一員。
在驪山陵工作的七年中,阿燦只隨著師父回家三趟。其實村子距驪山不過半個月的腳程,真要回去,也不必等逢年過節、冰封四野、無法工作的時候才回去。主要還是因為公輸立身分逐漸重要,前兩年,上面的管事還可以睜隻眼閉隻眼,讓公輸立回家省親;工程持續到後面,密道、機關愈來愈多,管事可就不敢輕易放人回家了,怕洩漏了驪山陵裡的機密。
於是,只剩村子裡偶爾來人,捎句信息,其他一概不知。連公輸立對家裡狀況都如此模糊,更何況阿燦了。
因家貧、家裡兄弟姊妹眾多、阿燦從十歲起,就被父親送到公輸家做學徒,除了想學一技之長,更重要的是求得一頓溫飽。當阿燦隨師父前往驪山陵服勞役之後,也就只有隨師父返鄉省親時,偷偷回家看了一下;家裡一如既往破敗貧困、家裡眾多的兄弟姊妹一個個都被送出去或做學徒、或當童養媳去了。父母親已認不出他們這第三個兒子、只是喃喃念著苛捐雜役的負擔沉重。臨走時,阿燦將自己攢積的所有銅錢都給了父親,誰知這次一去,竟是永別。
始皇帝三十七年、大秦朝誕生的第十一年,始皇帝駕崩了,驪山陵工程變得無比重要。
始皇帝移靈進入驪山陵之後,完工的墓室要封閉起來。阿燦跟著師父公輸立,沒日沒夜地忙著封墓需要完成的善後工作。
那一日,阿燦又累得蜷坐在帳篷角落裡睡著了。睡夢中,卻被一陣爭吵聲驚醒。
「這是大將軍的意思,不行也得行!」
「可是,幾百條活生生的人命啊!把這些人活生生的關進『死門』裡,我下不了手。」
「那就叫你徒弟去啊,不過砍斷一條繩索而已,誰叫你想那麼多!」
「我…我沒辦法!」
「公輸老兒,想想你一家三十餘口、想想你的妻女,今天不為你自己,也該為你的妻子兒女著想啊!你不照著做,大將軍會放過你嗎?」
「我…容我再想想、再想想。」最後的話語,停留在公輸立的嘴裡,彷彿咀嚼回味一般。
阿燦偷偷叫了濫觴,問祂,到底怎麼一回事?
濫觴一五一十的告訴了阿燦:封閉墓室之後、守墓機關就會啟動,為保護驪山陵的秘密不被外傳,所以要把最後參與封墓的幾百人、關進死門之內。
「這、這比劊子手還狠、一次傷了好幾百條人命耶!」
「而且,應該會叫你去執行呦!」濫觴補上一句。
「為什麼是我?」阿燦驚跳起來,旋即又壓低聲音:「他們不會連我一起滅口吧?」
「難說,不過你師父不願意親手封閉死門,又受到上面的壓力,他應該會把這差使丟給你。」濫觴理智的分析著。
「那,我怎麼辦?」想到那些平日裡稱兄道弟、一起工作的工人們,阿燦慌了。
「這是個好機會,你可以做很多功德喲!」濫觴說道。
接著,濫觴就和阿燦討論起來,從「死門」轉到「生門」的方法;但是怎麼也行不通,畢竟是各位大師群策力設計出的機關,哪會有簡單的破解之道呢?
第二天清晨,阿燦送早點給師父,師父看也不看早點、劈頭就說:「阿燦,師父待你如何?」
「師父待弟子極好。」阿燦彎腰低頭、恭謹的說。
「那麼,師父現在有件事、交給你做,你可以順利完成嗎?」
「師父您儘管吩咐,跑腿打雜、阿燦從來都不推拖,一定不辱使命!」
「那麼,師父要你在封墓的時候,砍斷控制死門的溜索呢?」
「師父……既是師父的吩咐,阿燦一定完成。」阿燦心想,該來的就是躲不掉了。
「真不愧是師父的好徒弟!」公輸立大喜,隨即對著徒弟阿燦一陣吩咐交代,最後加了句:「師父和你師娘一大家子人的性命,都在你手上了,只要你平安歸來,師父跟師娘給你娶媳婦兒!」
「多謝師父厚愛,阿燦應當的。」公輸立聞言,鬆了一口氣,頗覺欣慰。
接下來數日忙碌,終於到了正式封頂的時候了,師父們等著大將軍祭祀過皇天后土、燒了牒引文告,就指揮起在一旁守候的三百餘腳力,用三百人之力、配合溜索與輪軸,把最後一塊千斤重的墓石吊起,準備帶入卡榫就定位。
這時,軍侯大人隨著師父們退至引道旁,一聲令下:「放!」一群弓弩手突然在坡頂出現,居高臨下、毫不客氣的對著拉縴的腳伕們放箭!腳伕們見狀紛紛躲進石門之內,公輸立大吼:「阿燦,快!」阿燦舉起斧頭,毫不遲疑地向溜索上的粗麻繩砍去,粗麻繩斷掉的一霎那,「轟」的一聲,千斤重石門穩穩落下,關住了三百腳伕的出口,死門正式運轉。
絕大部分腳伕都被弓弩手的攻擊趕進了石門之內,少數還留在門外的,成了活箭靶、遭到無情殺戮。
雖然七位工匠師父事前已經知道,這批工人必須被關進死門,但是親眼見到死門封閉時的壯烈,仍然面有不忍,好幾個師父直接別過頭去、不敢目睹。在此同時,軍侯大人一面寬慰師父們,一邊強調:諸位師父是國家棟樑、朝廷以後還會有許多工程需要借重各位師父的長才,請各位師父不必擔心云云。接著,他面不改色地請師父們進到他的軍帳裡,進行慶功宴。
慶功宴上,軍侯大人一一敬酒,不知情的師父們飲下了鴆酒,同歸黃泉。
卻說阿燦當時站在石門邊,在門內側砍下繩索前,他其實有機會逃出去的,但是,他選擇了站在門邊不動。當石門落下之時,差點兒夾住他的衣角,他直覺地向門裡又跳了一步,所以也被結結實實的關進了死門裡。
石門一閉,阻絕了所有光線,頓時黑暗不見五指。起初的驚嚇過後,那些被關住的腳伕們開始鼓譟眥罵起來。
阿燦努力平復自己的聲音,他用最沉穩的話語要大家稍安勿躁。死門是一個封閉墓室,內裡空氣有限,如果大家只顧激動亂竄,很快就會消耗掉所有空氣,不必一日時間,大家都會窒息而死。
聽了阿燦的話,本來氣憤地想要揍阿燦的人,被旁邊眾人拉住了,大家等著阿燦解釋。
阿燦說:「軍侯大人怕我們這些人洩密,一定會想辦法弄死我們;今天把我們關進死門,總比留在門外被亂箭射死還要好些。我早已將設計圖背起來了,現在只要大家齊心合力,我們可以打穿死門、我會帶領大家走秘道通往生門。」
接著,阿燦點亮了火摺子,取出今天一早,跟師父「借」來的指南針,盯著指南針看了半天,確定好西北方位,指著西北方位的牆角,跟大家說:「就是這裡,大家一起把這面牆打通,可以通秘道。」
一聽到打通一面牆,就有活路,大家拿出隨身傢伙、使出看家本領,挖的挖、鑿的鑿、敲的敲,終於在感到呼吸窘迫的時候,把牆角鑿出一個恰好容一人矮身通過的洞。阿燦點亮了火摺子,見那強洞裡源源不絕的冷風吹的火焰明明滅滅,他滿意的點點頭,說:「這裡有空氣流通,是條可以通生門的秘道沒錯。」說完,就帶頭鑽進洞裡,走入迷宮也似、機關重重的秘道。在他身後,那三百多人魚貫進入,跟著阿燦而去。
憑著阿燦記在腦海中的機關地圖,他帶領著眾人,一一避過會引動暗器的牆面、地磚和墓門,雖然走得緩慢,但也因為步步為營,沒有人被機關暗器所傷。
走著走著,阿燦手裡的火摺子燒光了。四周頓時被黑暗包圍,伸手不見五指的地道裡,只依稀可見阿燦手裡火摺子燒完的一縷輕煙,那輕煙向西北方飄去。阿燦手指東南方,說:「風從這裡灌進來,出口應該在這個方向!」
沒了火光指引,大家瑟縮著不敢前進,長長的人龍裡,開始出現細細交談的聲音。
「我們看不到了,要怎麼走?」開始有人高聲說話。
「對!這麼黑,前面的人就算轉彎了、還是有岔道,我根本就不會知道。」
「這麼黑,前面踩空了怎麼辦?」
「到底還有沒有人帶火摺子?拿出來應急吧!」
「我沒有。」
「我也沒有。」
「你們忘啦?今天早上集合的時候,中隊長就命令搜身,除了工具,一樣雜物都不准帶,就讓我們空手過來拉縴移石門,還說這樣方便工作!」
「他們一開始就打算把我們困在死門裡面,這是要殺人滅口!」
「誰說不是呢?連弓弩手都準備好在一旁待命,我看到,不肯進門的,一箭就被射死在門外了。」
「真要殺人滅口,直接殺了我們豈不乾脆?為什麼又要逼我們進死門呢?」
「那是因為要留下大家的魂魄關在驪山陵裡面,到黃泉地府繼續侍奉始皇帝陛下。」阿燦的聲音傳來,讓交頭接耳的細細私語都停頓下來。
「好了,我找到一顆夜明珠了,大家就排成一列,手牽著手,跟著夜明珠的光前進。」阿燦高聲吩咐。
原來寬度可容兩人並肩而行的秘道,現在讓大家手牽著手,排成一列縱隊而行,雖然隊伍拉長了,但行進的速度卻加快了。
剛剛就在阿燦的火摺子熄滅的時候,濫觴開始跟阿燦討論,要怎麼帶領大家避過陵墓的核心、繞到死門的正對面,生門的位置。濫觴雖是個不全的魂魄,但好歹是仙界的仙靈,化做一團光在前頭引路,也只是小事一樁。只不過,一團飄浮在空中的光,太過驚世駭俗,所以讓阿燦宣布取得夜明珠,用「夜明珠」來跟大家交代濫觴的身分。
阿燦高舉手中的「夜明珠」,在幽深暗黑的墓道裡,像一輪皎皎明月,清冷的光芒靜謐卻又引人注目,那三百多個被充作腳伕使喚的工匠,一霎時看呆了,人人自動手牽著手,鍊成一條人龍,追隨那光芒而行。
黑黑沉沉又陰冷的地道中,眾人沉默又忐忑的走著,唯一可以見到的是前方那煢煢螢光;唯一可以安心觸碰的,是前後夥伴的手。懷著十二萬分小心,這三百多人像一群沉默的螞蟻,接續而行。
有阿燦記在腦海裡的陵墓地圖、加上濫觴的神識探查,帶領眾人繞過陵墓核心、機關重重的區域,走的是施工時留下的一段段便道,雖然迂迴曲折,卻是相對安全的路。就這樣在黑暗中走了一天一夜,眾人都已疲憊無力、又飢又渴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陣清風吹來,阿燦精神一振,回頭對大家說:「出口就快到了,大家再堅持一下!」說著,邁開大步迎著微風而去。
轉過了一個彎,一道細細的日光出現在眼前,相較之下、阿燦手中的夜明珠光線黯淡許多,眾人看見那光,忍不住興奮的大叫起來。緊接著,隊伍中有那經驗豐富的中年人,開始出聲制止大家的喧嘩:「小心、禁聲!外面可能還有看守陵墓的軍隊,你們的叫聲會把守衛引過來!」
此言一出,當下一片靜默,沒人敢再發出任何聲音。
接著,大家推派了十個人,跟阿燦一起去探路,其餘的人留在原地靜候通知。
阿燦和十位工匠屏息輕步走向那陽光閃爍處,約莫走了一刻鐘,擠過一條窄縫,發現一個天然的山洞。山洞不大,洞裡有野獸濃烈的氣味、還有些小動物的骨骸;「這應該是熊羆之類兇猛野獸棲息的山洞,幸好現在是空的,我們得趕快讓大家離開!」幾個探路的人彼此討論著。
洞外有許多雜草樹木,從雜草樹木的縫隙中,可以窺見藍天白雲和有點兒陡峭的山壁。原來這個山洞竟然是在一座峭壁的半山腰處,雖然爬下山壁要費一番工夫,總比遇見守衛陵墓的禁衛軍要來的安全。
一個時辰之後,山洞裡的三百多人終於都下到懸崖底,躲在雜木林裡喘息。人在緊張的時候,飢渴疲累都可以忽略,一旦來到安全的地方,這些人類的本能感受又通通回來了。又飢又渴並且疲累的工匠們,開始打量起雜木林四周,希望找到些可以吃喝墊肚子的東西。有些人隨手砍下了樹枝木材、隨手製作出簡單的長槍棍棒,一來防身、二來想要打些兔子野雞之流,可供吃食的動物。也有人向深林裡走去,想要找些野果或山泉小溪解渴。
就在日正當中時,阿燦他們終於找到一條山泉野溪,在野溪邊紮營休息、生火捕魚烤肉、外加蒐尋得來的野果,大家吃了個半飽,總算身心稍稍安頓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