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大江浩浩蕩蕩,在層巒疊嶂中穿流而過,驚濤拍岸。江水北岸,群山中一處稍微平坦的豁口,聳立著一座城池,青灰色的城墻高約三丈,巍峨的城樓正對著江水,城樓前面除了兩側八面青紅皂白分別繡有虎豹圖案的旗幟迎風招展之外,正中一面杏黃色大旗尤其引人註目,旗上繡著黑色的篆字「周」,此乃天朝上國的國號。兩扇朱紅色的城門緊閉,城門上方一塊深棕色的牌匾,鐫刻著金光閃閃的三個大字「撫南關」。城門前方一小塊空地,下臨十丈高的峭壁,峭壁上釘著八條鏈接到對岸峭壁上的鐵索,這是一座沒有鋪上木板的懸橋,在江水蒸騰的霧氣中時隱時現,隨風搖曳,丁丁當當,與濤聲相呼應。
正是多雲天氣,陽光照在城樓上,闪着光,但兩側的峰巒都被層雲的陰影籠罩,更顯得蕭森落寞。一名四十多歲的武官,頭戴紅纓銀盔,身穿銀甲,面色凝重,已在杏黃旗下伫立多时。一個黑點從朦朧的霧氣中夭矯而出,是一隻獵鷹,轉瞬之間已經落在武官身邊一名親兵肩上。那名親兵解下綁在鷹爪上的一張布條,恭敬地交給武官。
武官瞟一眼布條上的字,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
「這些蠻夷,真要自相殘殺了。」
他將布條還給親兵,親兵走進城樓,將布條收進擺在幾案上的一個小匣子裏。武官長嘆一聲,說不好是興奮還是感慨。
「爹爹——」
武官回頭望去,一個青衿少年正疾步登上城頭,神情焦慮。
「宣兒,有什麽事嗎?」
「我聽說康部和桓部大戰,好幾個夾在他們中間想要保持中立的寨子都化為灰燼,人都被殺光了。」
「你是從哪裏聽到的?」
「大街上,集市上,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我是不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嗯。」武官威嚴地哼了一聲。他是撫南關總兵韋瞻,是此處方圓數百里的主官。
「爹爹,你為何不像當年那樣,派出天羅鐵騎去平亂?惠果雖然是化外之民,但既然奉大周正朔,就是天朝赤子,如何能坐視無辜百姓慘死?」
韋瞻確實有些隱隱的不安,這些年上國商賈與惠果各部互市,都是在撫南關舉行。此地軍民著實從中得到了很多好處,他本人也收下了不少禮物。有幾個惠果商隊頭領,國語流利,豪爽仗義,屈膝獻禮的時候似乎不只是為了打通關節,也是對他這位上國總兵大人有著發自內心的崇敬。這些人也會身陷戰亂身首異處嗎?但他越是感覺到內心的不安,就越是要竭力相信惠果蠻夷此次純屬自招天譴,死不足惜。他捋了捋垂到胸前的美髯,朗聲道:
「既然奉大周正朔,就不該受逋逃奸民蠱惑,擅自製作文字!朝廷深仁厚澤,對煙瘴部落賜以惠果佳名,豪酋封以翕侯辟伯爵位,上國教習深入不毛,授習國語,五十餘年,教化漸行,孰料這些蠻夷不知感恩,既愚且狡,既狡且愚,嘔啞嘲哳的野語,俚俗不堪,居然也要形諸文字,書於銘文,與國語並列,妄自尊大,必招災異!」他看著愕然而害怕的兒子,口氣和緩了些,「宣兒,義不理財,慈不掌兵。你是將門之子,豈能婦人之仁?」
他一邊說著,一邊不禁有些得意。當初年少投軍之時,自己只不過認識幾十個字,二十多年戎馬倥傯,但凡一有空隙便發憤讀書,尤其是反復揣摩朝廷公文的遣詞造句,如今也能出口成章,儼然儒將。倘非如此,他又如何能成為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一方主官?
「父親大人恕罪!」韋宣跪伏在地,不勝惶恐。
撫南關城內一半是軍營,另一半是民居和店鋪作坊,聚集了各種與軍務有關的工匠役夫,大多是因為犯罪從內地郡縣流放而來,也有一些是在家鄉窮得混不下去,不遠千里來混口飯吃。這些人如果娶妻,渾家自然就是當地山民的女子。這些山民與一江之隔的惠果部落方言相通,風俗相近,韋瞻從中招募三千勇士,建成了一支天羅鐵騎。朝廷從內地編遣來的一萬邊軍吃兵部定餉,每三年輪換,天羅鐵騎卻是他的私軍,全憑他用各種辦法籌措的款項維持,當然也只聽從他一人的號令。
三年前,也是現在這樣的初秋之時,康部和桓部兩翕侯的信使同時來到撫南關,向總兵府呈遞粘有五色雉翎的緊急稟告文書,說是數年前,有十幾個高顴長臉,眼珠重瞳的男女出現在惠果的群山之中,他們四處雲遊,擅長醫術,治病不收取費用,只是要求病人痊愈之後祀奉他們的創世之神大日天;漸漸地有不少人慕名請他們看病,後來莊部辟伯得了眩暈口吐白沫之癥,也請他們診治;辟伯痊愈之後,便要拆除莊部維持了數百年香火的山神廟,改為祭祀大日天。康部和桓部兩翕侯都認為此舉必將得罪山川神靈,令惠果各部遭殃,同時也懷疑那夥人先用巫術使莊部辟伯瘋癲,然後再假裝治愈,其實現在的莊部辟伯已經不是其本人,而是邪靈附體。兩翕侯原來準備干預此事,但因為莊部辟伯乃是大周冊封的爵位,因此懇請上國處置。
韋瞻知道,如果上奏朝廷,至少要等到三個月以後才會有回音。如果康部和桓部等不及三個月,直接對莊部動兵,大周就會威信掃地。他讓下屬將兩位使者安頓在驛館,星夜統領三千天羅鐵騎出城,第二天下午便悄悄來到莊部主寨附近,派人打探,果然山神廟已經拆除過半。他略一沈吟,便下令鐵騎攻入主寨,只殺了幾百名措手不及的護寨勇士,就活捉了莊部辟伯全家,趕來救援的莊部各寨人馬眼見主公被俘,全都放下刀槍器械,束手就擒。
莊部辟伯全家被檻車送入京城,之後被朝廷廢為庶人,徙往北海郡。那十幾個眼珠重瞳的男女被押入撫南關大牢,由懂得惠果土話的幾名天羅鐵騎校尉輪番審訊。這夥人不知道是過於遲鈍還是異常狡詐,全都神情平靜,目光空洞,無論是鞭抽棒打還是木枷火炙,似乎都不疼不痛。他們主動供稱自己來自西極大無憂海,歷經險阻東行數萬里來到惠果,只是因為大日天的神諭要求他們這麼做。
韋瞻年輕時曾在京城的羽林軍當過羽林郎,知道西陲之外乃是寶玉七城所轄之地,寶玉七城的商人時常來京城販賣奇珍異寶,流連於花街酒肆,從未聽他們說起過什麼大無憂海大日天。審訊三天三夜之後,他終於作出判斷,這夥怪人其實並不是人,而是半人半妖。既然如此,就不必送往京城,由總兵府處置即可。
他很好奇半人半妖的五臟六腑是怎樣的,就讓士兵們把每一個半人半妖的四肢都釘在木板上,再由醫官剖開每具身體的胸部和腹部,把內臟一一取出來,結果竟然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之處。最後他下令把所有屍體和內臟都送到鐵匠鋪,用焚燒它們的火焰鍛造一支寶劍。這支寶劍自從鍛好之後,一直收藏在劍匣裏,懸掛在總兵府大堂的墙壁上。
無論是撫南關的總兵府,還是朝廷的理藩院,當時都沒有審問出一個秘密。那群半人半妖告訴莊部辟伯,祀奉大日天的祈禱文最好是用文字直接書寫本地口語,可以讓卑賤之人也能誦讀。這本來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是偏偏莊部的幾名上國教習主動願意竭誠效忠,為惠果部落製作文字。
朝廷向藩部派遣教習的製度早已廢弛,因為沒有取得茂才以上功名的人願意前往蠻夷戎狄之地,所以只要粗通文墨,能夠默寫開國太祖高皇帝禦製詩三十首者,不論品行如何,都可以花五千青蚨向理藩院領取一張牌照,前往邊關之外的歸順部落充任上國教習。很多在家鄉犯了官司的奸惡之輩,便藉此逃脫法網。朝廷覺得這些人等於自我流放,故而置之不問。
那幾名教習各自草擬了一項製作文字的方案,尚未彼此交流,莊部主寨便已被天羅鐵騎攻破。康部和桓部經由朝廷允準,平分了莊部的土地、民眾和財寶,那幾名上國教習也分別歸降兩位翕侯。兩年之後,康部和桓部各自製作了一套惠果文字,都想在大鵬山金翅頂的祭祀大典中使用自己的文字勒碑銘石,雙方的談判僵持了將近一年,都不願妥協退讓,終歸破裂,於是有了此番死傷枕籍、血流遍野的惡戰。一向自命通曉蠻夷事務的韋瞻,是在十天之前纔通過派往惠果部落的探子通過獵鷹傳來的情報知曉戰況和個中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