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中,留下深刻回憶的,往往不是景點,而是花時間待過的地方。所以當有人說:旅行是生活的延伸,我不能同意更多。
在暹粒生活的三週,我曾做足了功課,看完蔣勳的<吳哥之美>,花上一整天去體會吳哥窟;住過風格迥異的四間背包客棧,找到了鍾愛的咖啡廳,但那些回憶,卻都不及我在橋上的所有相遇。
在暹粒夜市與藝術夜市之間,有兩座小橋連接,夜市熱鬧的光線,襯托出湖面的平靜。我總在同一座橋上的位置坐下,擺出我的吉他袋唱起歌,佯裝成當地人,化為一片風景。
一位經過的紐西蘭老伯,發現我的琴是Taylor,興致勃勃地想彈上一曲。我把琴遞給他,在一旁用口琴幫他伴奏,一首歌還沒結束,弦就應聲而斷。老伯愣了一下,把吉他還給我,道歉後便落荒而逃。
兩位蘇格蘭老兄上前為我打抱不平,問我斷掉的弦要多少錢,二話不說出手相助。我調整心情換上新弦,重新開始演奏。人潮慢慢聚集,我唱過一首接一首,謹慎注意歌曲之間,多留點喘息時間給自己。
那夜,每個人都聽到我收攤,一位中國小哥說他非常開心,遞了為數不小的金額。在橋上坐下聆聽的人,都給了我鼓勵,連橋另一頭的當地婦女也前來打賞。蘇格蘭老兄放下紙鈔說:「剛剛的錢是修弦的,現在這錢是給你的。」
每當這樣的美好發生,我總感覺音樂是世界上最強悍的東西。
另一個夜晚,一個柬埔寨媽媽,帶著小孩來橋邊玩,好奇我為什麼在這裡唱歌,無法理解為何我在旅行,「你因為沒有錢買機票回家才唱歌嗎?」我一一回答著她的問題,感到有些不耐。之後來了三個中國女生,其中一個穿著有點華麗,帶著濃妝在橋邊抽起菸的女孩,也問起我旅行的事。
「為什麼要做這樣的旅行呢?」女孩說。
「因為想要這麼做。」我說。
「不會覺得厭倦嗎?」對方追問。
「一直在同個地方生活,不是更容易厭倦嗎?只是選擇罷了。」她好像聽懂了什麼,不再追問。
一會,又來了幾個中國大媽跟小孩,大媽問:「可以點歌嗎?」
「如果我會唱的話。」接著問我點一首歌要多少錢?沒有定價,我說。
「那就是好聽就多給,不好聽就少給點囉。」她訕笑起來。
「那小幸運會不會唱啊?這首歌這麼紅耶。」我沒有回應。
「看來台灣跟大陸文化還是有差異。」我心想,那當然。
「李宗盛總會吧?以前民歌時代多火紅啊,連這你也不會,也太不專業了。哎呀我太無奈了。」她好像數落上癮了,沒看出我只是不想唱給她聽。
「那加州旅館呢?英文老歌總會吧?」她像是警官在審問嫌疑犯地問我。
經過一番無禮的數落後,我沉住心中的不悅,只是微笑不語,停下了樂聲,靜靜等著她們離去。但即便他們走了,那些話語彷彿仍在空氣中迴響著。在不斷被提問與質疑的過程中,總要跟自已打一架,但卻幾乎沒贏過。唯一學會的是,即使每次都被搞得灰頭土臉,也只是讓挫折緩緩流經身體與心靈的城堡。
一個人在雨中慢慢走回客棧,感到莫名的疲倦,默默希冀能以更放鬆的方式看待發生的事。才發現自己心中,仍渴望被理解與支持。
又一個夜晚,幾天前遇到的兩位台灣女生來看我表演,一臉欣喜地跟我點歌,最後我唱到<長途夜車>時,其中一個女生突然流下眼淚。
我錯愕著感到不明所以,只知道女孩的情緒渲染著我,把我帶回過去的片段。頓時,耳邊彷彿響起了清亮的口琴聲,昏黃燈光中,那抹熟悉身影又再次顯現。
四年前的一個秋夜,我在台中勤美前的綠園道遇到了,啟蒙我街頭表演環遊世界的日本人-Atsushi,看著他用精湛的技術,吹著口琴邊彈著吉他唱著歌,還有板子上的I am traveling around the world from Japan,我被樂聲魅惑的同時,彷彿被一道巨大卻柔和的光芒包圍。
剛辭職結束單車環島旅行的我,為了學習如何靠街頭演出維生,厚著臉皮與他攀談,相約在台北碰面,之後提議一起在台灣四處走唱,直到他要離開。最後我甚至與他去了香港,當作給自己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
我們在香港隨遇而安,那時恰逢雨傘革命,我們自備睡袋,同抗爭者睡在帳篷區,與他們攀談試圖理解他們的心境。後來看著一個個抗爭地點被強制撤離,我們也跟著流離失所,從旺角輾轉到銅鑼灣,最後在金鐘的立法會綜合大樓流連。我們像是沒有家一般地在占中游牧,但每當望著連儂牆佈滿整個佔領區時,我們都感覺自己是何等幸運。
一位定居在香港的日本少婦,在Atsushi街頭表演時,邀他參加自己的生日會。生日會那天我們來到女主人的豪宅,她各國的朋友也一同來為她慶生,大家吃飽喝足後不久,我們就被Cue上台,由我開場他壓軸,現場氣氛很不熱鬧。
當Atsushi唱了<Let it be>之後,女主人開始嚎啕大哭起來。而我的內心好像有某個東西鬆動了。那天起,即便知道那是個奢求,我仍給了自己一個期許:希望有天,有人能聽到自己的歌掉淚。
我在橋上同周遭的空氣起舞,感受從自己身體發出的旋律,穿越了時光,到達想去到的地方。
女孩的眼淚,對我而言,是比金錢珍貴得多的結晶。
離開暹粒前的最後一夜,那天下著綿綿細雨,卻有許多相遇,一個周遊列國的韓國人、兩位台灣女孩前來攀談,才打算收工唱最後一首歌,卻被跟團在夜市閒逛的夫婦,與攝影師兼歌唱家的才子撞見,不禁又多唱了幾首。
當我應著他們的期待,又唱起了<長途夜車>,不知怎地莫名想哭,感覺活著沒有白費。我從未看清,一直以來是什麼支持我走著,但當想起每個人的祝褔與冷漠,路途上曾經的美好與失落,我才慢慢學會,用更平靜的心情看待事物,直到哪天不再為逆境愁苦,也不為順境感到歡喜,體會所有的發生,不過是成住壞空。
在那無盡的漫漫長夜裡,我仍想繼續這樣唱著,直到天空透出一絲光,告訴我: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