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春秋隔著玻璃窗望向一樓,從高級轎車內走出來的人。
他閉上眼深吸了口氣,他還記得上次那回可怕的經歷,年輕女孩被凌虐、哀號的聲音,身體被活活撕裂的感覺。
他不停的深呼吸,強迫自己忘記那些。
助理敲敲門後開門,「夏先生,客人來了。」
「哪位客人?」夏春秋問了一句。
助理愣了下,夏春秋從來不問是什麼客人的,「我、我問問總經理。」
不一會兒,葉致浩走了進來,不耐煩的開口。「春秋,又在任性什麼,客人來了。」
「我只是問是哪位客人。」夏春秋坐在沙發上,一副沒有打算起身的樣子。
葉致浩看來是想發怒卻又克制了下來,「是老客人了。」
夏春秋並不想花時間跟他一問一答,「我剛剛看見金董事長在樓下。」
「那你幹嘛還要問,客人都來了。」葉致浩有些不高興。
「舅舅,我說過我不接他的生意了。」夏春秋平和的回答。
「人家是老客人了,怎麼能說不接就不接,你老是這種態度工作怎麼行?」葉致浩耐不住性子說了他幾句。
「舅舅想知道他做了什麼嗎?」夏春秋淡淡的笑了起來。
「那是客人的隱私不要隨便說出去。」葉致浩喝止了他,臉上的神情卻有些心虛。
夏春秋笑了笑,卻也沒再回話,可是人也沒動。
葉致浩忍了下,盡量溫和的開口。「春秋,就算幫幫舅舅也好,金董是老客人了,而且都上門來要趕人家走怎麼行呢,我們也是得顧些商譽的,就當幫舅舅忙好嗎?」
夏春秋視著葉致浩,半晌才站了起來,「舅舅,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他那種人不配當我們的客人。」
葉致浩只是不耐煩的回身就走,「快點,客人在等了。」
夏春秋有些絕望。比如拿把刀往手臂上劃,人會因為感到疼痛而停止動作,那阻止人作惡的就是黑暗的壓力與罪惡感。他替作惡的人消除惡障,讓他們不再感到罪惡感和壓力,得到輕鬆平和的情緒,就會繼續作惡。
葉致浩成了幫兇,夏春秋已經隱隱約約可以從他身上感覺到那些惡障,只是葉致浩平時不愛離他太近,連他辦公室的門都不願意進,所以夏春秋也鮮少靠近過這個舅舅。
夏春秋覺得很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但是看著那些痛苦哀號的靈魂被滿滿的怨恨和憎惡滿滿包圍,他又放不下手。
助理替他開門,金董和葉致浩正愉快交談,而他站在門邊愣住了。
也許是從沒見過他這種神情,葉致浩也愣了愣,助理們也連忙快速離開房間,金董尬尷的咳了聲,臉上的表情十分心虛。
任何人都可以從夏春秋臉上看見,他好像看見什麼怪物一樣的臉,想來金董身上不會有什麼好東西,連葉致浩也乾咳了二聲連退了幾步。「那、那我先出去了,你們慢聊。」
「等一下。」夏春秋的臉色,從驚訝到不忍最後隱忍著怒氣開口。「金董,趁著我舅舅在我跟你說清楚,今天是最後一次,以後我不歡迎你再來了。」
金董愣了下,側頭望向葉致浩,對方連忙開口,「春秋!怎麼在客人面前說這些呢!回頭我們再好好聊聊。」
「你想知道我看到什麼嗎?」夏春秋冷冷的開口,抬手想拉住葉致浩的手腕。
葉致浩急忙拍開他的手退了好幾步,意識自己做了什麼,臉上的神情很尷尬。
夏春秋也沒在意,回頭望著金董,「你的報應已經快來了,再怎麼找我也沒有用,只是白白消耗我的生命而已,我只能讓你一時好過,可是擋不住你的報應。」
金董急忙站了起來,「夏先生,別這麼說,幫幫我吧,只要能過得了這個劫數,多少錢我都願意花。」
夏春秋皺起眉望著他,「你沒聽懂嗎?那是報應,不是劫數。」
金董側頭瞪著葉致浩,「葉先生,我們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
「當然當然,春秋,別鬧了,快點工作。」葉致浩嘴上說著,卻逃走似的離開把門關上。
夏春秋閉了閉眼,望著眼前的人,和他身上短短一個月就背負的十幾個年輕女孩,不停的哭叫、哀號、痛苦的怒罵著。
他已經可以想見自己今晚要承受的是什麼。嘆了口氣,他睜開眼睛,伸出雙手迎接那些可憐的女孩,看著她們衝向自己,感受她們的忿怒、哀傷、痛苦、恐懼和死亡的那一瞬間。
◇
夏春秋不記得他是怎麼回到家的,他只記得他拚命的爬進了電梯。
一共十二個女孩,每一個衝向他的時候,他都可以清楚感受到她所受到的凌虐,但他只帶走了九個,第十個女孩衝向他的時候,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先生突然站在他面前,神情嚴肅的瞪著他,很生氣的舉起他手上的拐杖朝他手肘打了下去。
「你不能幫他。」
好像只是輕輕的一敲,但那種痛簡直是滲進他全身的骨髓裡,他痛得只好放手,老先生想要敲第二下的時候,一隻巨大的黑鷹從他面前衝了過去,於是老先生放下了手,哼了聲的轉身消失。
他記得那隻黑色的鷹,不過記得以前看起來沒那麼大……
抬起被打到的那隻手,手上並沒有淤青或腫起,但卻像是胎記一樣的在手上有一條鮮紅的痕跡。
……好痛……
手上火辣辣的疼痛得像是被燒紅的烙鐵打到,而腦子裡,那九個女孩開始輪番尖叫。
打發走了那個罪魁禍首,他不顧一切的衝進了電梯。
冬海……冬海……我不想再工作了……我不想救那些人,我只想……像普通人一樣……像從前一樣……
夏春秋蜷曲起身體,抱著頭摀起耳朵,想把那些聲音趕出去,卻毫無幫助。
冬海……救我……冬海救我……
他覺得全身都在發冷,而手肘上卻是燙得他發痛,腦子裡充滿了各種可怕的畫面和沒有停過的尖叫聲。
「春秋!」
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把夏春秋從地獄裡拉了回來,他睜眼睛,意識到自己在還倒在家門口,他看見葉冬海驚慌擔憂的神情。
所有的情緒加在一起,那些女孩們的痛苦與恐懼,自己的委屈和難過全部暴發了出來,他緊緊抓住葉冬海放聲哭了出來。
像是要把所有的難受都丟出來,他不顧一切的哭叫著,幾乎嚇壞了葉冬海。
他沒有看過夏春秋這樣哭過,從小就沒有。
他緊緊抱住夏春秋,拍著哄著心疼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沒一會兒意識到,他們還坐在家門口,只好起身拖起夏春秋,半拖半抱的把人弄回家裡去。
素香婆婆不在,葉冬海也顧不得是不是該先去拿些熱水,把夏春秋拖到床上後,只抱著他,讓他盡情的哭。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時候夏春秋帶回來的情緒並不是他自己的,但是他從來沒有這樣失控過。
「春秋,別哭了,我在這裡,別哭了。」葉冬海緊緊抱著他,拍撫著他的背,感覺到他在懷裡顫抖著,他的身體漸漸變冷。
葉冬海有點慌,他應該先去倒些熱水拿些熱毛巾來的,可是他無法放下哭泣不止的夏春秋。
他用力撫著他的背部和手臂想讓他溫暖一點,可是懷裡的身體只有越來越冷,「春秋,要撐下去,不要離開我。」
不知道過了多久,夏春秋慢慢停止了哭泣,喘息也變得緩和,但是身體的溫度卻不斷下降,葉冬海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正打算起身去倒些熱水的時候,他發現夏春秋的手腕非常熱。
他怔了下拉起他的手腕,一條鮮紅的血印在上面,熱的燙手。
葉冬海從來沒見過這種像胎記一樣的印記,但他知道那是什麼。「……春秋,你做了什麼?」
夏春秋沒有回答,半昏迷狀態下,聽見他的問話,眼淚又滑了下來,葉冬海又急又是氣,輕輕把他放了下來,「我去燒香,馬上就回來,你撐著點。」
夏春秋已經沒有辦法回答他,葉冬海起身的時候,發現他的手緊抓著他的衣擺,他站在原地半晌,最後還是輕輕拉開他的手,轉身走向客廳。
葉冬海一直知道夏春秋在想什麼。他知道,因為他也在想同樣的事,一直都是。
但是他們不能在一起,這是奶奶的遺言。
所以他故意用防衛的態度和惡劣的語言去拒絕夏春秋。對方也拿出任性與冷漠的態度對待他。
他知道夏春秋很難過,但他同樣痛苦。
春秋已經不是小小的春秋了,已經不需要他成天守護、照顧。他從不過問公司的事,也不涉入經營,他放棄繼承權的時候就決定一切都給春秋,公司有舅舅會照顧他,不會有問題。
只是有時候,他也總會想,如果不會有問題,為什麼春秋三天兩頭就會變成這樣。
以前奶奶還在的時候,沒有那麼嚴重。
葉冬海倒了盆水,點起香跪在觀音大士面前,誠心的祝禱後,抓把香灰攦在水裡,然後走回夏春秋房裡。
夏春秋面色蒼白,連嘴唇也幾乎是灰白色的,他的身體很冷,手腕的印記卻燙得嚇人。
葉冬海拿條毛巾在泡著香灰的水裡擰過,再拉起夏春秋的手腕輕輕的擦拭,幾次下來,鮮紅的印記似乎淡了點,也沒再有那麼燙手的溫度了。
葉冬海鬆了口氣把毛巾再擰過一次,包在夏春秋的手腕上。再起身去倒了熱水回來,擦拭著夏春秋的臉和身體,就這樣一直忙到深夜。
他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醒過來的時候,是聽見細微的腳步聲。
葉冬海起身看了一下夏春秋的狀況,除了身體偏冷以外,已經恢復穩定,他小心的把包在手上的毛巾也拆下,只留下淡淡的印記,他抬眼望著鐘,想著他得回去值班。
葉冬海小心的起身離開房間,果然看見正在廚房把一堆東西往冰箱裡塞的陸以洋。「你回來了。」
陸以洋嚇了一跳扶住冰箱門的手一鬆,沉重冰冷的冰箱門就往他的頭上撞去。「哇啊!痛……」
看著抱頭蹲在地上的陸以洋,葉冬海不知道是要笑出來,還是要安慰他。
「抱歉,嚇到你了。」葉冬海最後決定忍住笑,蹲到他身邊去摸摸他的頭。
「沒、沒關係,素香婆婆不在,所以我去買了點菜。」陸以洋朝葉冬海笑著,把購物袋裡的菜繼續塞進冰箱裡。
「麻煩你了,買這些多少?我給你錢。」葉冬海摸了下口袋,想拿出錢包,陸以洋忙搖搖頭。
「不用了啦,也沒花多少,就當是住宿費好了,我媽有給我生活費啦。」陸以洋不好意思的笑了下。
「我要想收你住宿費就不帶你回來了,房子找得如何?」停頓了下,葉冬海發現陸以洋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一堆,「你怎麼了?摔車?」
「哈哈哈……是呀,就不小心……所以房子,就沒了……」陸以洋的笑容看起來有點勉強。「我、我會再努力一點找房子的。」
望著陸以洋一臉不要拋棄我的表情,葉冬海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的意思是說,找不到房子就不要勉強了,最近素香婆婆也忙,你就留下來幫忙好了,打掃就不用了,幫春秋做個飯就好了。」
「真的嗎?」陸以洋睜大了眼睛,感動的要哭出來,「謝謝你,我一定會好好照顧春秋的。」
「我可不是在託孤,別說的這麼悲壯。」葉冬海笑著再揉揉他的頭。「我得回去值班,春秋人不太舒服,幫我看著他好嗎?」
「嗯,我會照顧他的。」陸以洋用力點點頭。
「不用太勉強,累了就去睡知道嗎?」葉冬海再交待了下,便準備要出門。
臨走前,仍然是不太放心的再走回夏春秋房裡。他睡的很熟,身體冷得連嘴唇都泛白,他輕輕握住夏春秋的手,低聲說。「春秋……撐下去。」
葉冬海望著夏春秋,猶豫著伸手輕輕碰上他的臉,只是很輕很輕的觸碰,他很快的收回手,轉身離開了他的房間,也迅速的離開了家門。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也不知道夏春秋還能撐多久,他只知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離開這個家,夏春秋也是。
他們註定要被綁在這裡,綁在這個家裡。
◇
夏春秋恢復意識的時候,覺得手是熱的。
那對他來說很不可思議,因為他一向在寒冷中醒來,又冷、又累,像是從幾千尺的冰山上一步一步小心的爬回地面一樣。
可是他醒來的時候,卻覺得一隻手是熱的。
於是他努力的把眼睛睜開,想知道為什麼。然後他看見一雙像是小鹿般無辜的大眼睛正盯著他看。
然後是一張特大號的笑臉,「你醒了。」
夏春秋眨眨一直想要垂下的眼皮,想起這張笑臉是誰的,然後目光下移,發現他緊緊的握住自己的手。
陸以洋注意到夏春秋看著他握住的手,他想應該要放手,可是夏春秋的手實在好冷,於是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開口。「你的手好冰唷,我想說這樣會溫暖一點。」
夏春秋第一次發覺,語言也是有溫度的。
因為陸以洋的話,讓他覺得心裡暖了點,從他手裡傳來的溫度也很暖,他想笑,可是笑不出來,他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真心想笑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陸以洋有點緊張,他怕夏春秋不高興,可是他好像沒什麼反應,只是看著他握住他的那隻手。
「那個,我熬了鍋奶油玉米湯,我有濾過,應該很容易喝下去,你要不要喝一點?我去熱一熱?」陸以洋覺得他的狀況比上次糟,決定不煮飯,熬鍋湯比較好入口。
「嗯。」夏春秋點點頭,很輕的應了聲。
陸以洋高興的一下子跳起來。「我馬上去熱!」
夏春秋望著他放開的手,溫度消失的手上,只殘存了剛剛的溫暖觸感。陸以洋看見夏春秋的神情愣了下。「會冷是嗎?」
夏春秋不自覺的點點頭,陸以洋像是被磁鐵吸住一樣趕緊衝回來握住他的手。想了半晌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春秋你、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陸以洋放開手,突然衝了出去,只聽見腳步聲叭噠叭噠的似乎是衝回他房間,然後又衝了回來,手上不曉得揉著什麼東西,然後塞到夏春秋手裡。「這個!用這個擋一下,我去熱湯馬上回來!」
好暖……
看著陸以洋急急忙忙又衝出去,夏春秋翻開手看著。
一個暖暖包。
夏春秋笑了起來,發自內心的笑容,然後連眼淚也跟著掉下來。
他把手縮回被裡,把暖暖包貼在心口上,想著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忍受那一切醜惡的東西,要強撐著不倒下。
聽著急促衝過來的腳步聲,夏春秋抹去眼淚,看著陸以洋純淨的笑容。
「湯、湯熱好了……春秋你、你不舒服嗎!?」陸以洋端湯衝了進來,看見夏春秋紅著的眼睛,瞬時驚慌了起來。
夏春秋搖搖頭,啞著嗓子說,「沒有,我要喝湯。」
「喔、喔好。」陸以洋把湯先放下,再把夏春秋扶了起來,再把湯小心的遞給他。
「可以嗎?拿不住要告訴我。」陸以洋睜大了眼睛,瞪著夏春秋手上的碗,深怕它會灑夏春秋一身。
「我可以。」夏春秋端著湯拿著湯匙喝了起來。
冒著熱氣的湯暖了手,奶油的香氣從鼻端滲進身體裡,嘴裡嚐到的味道是濃郁的牛奶和玉米的甜味,吞進喉嚨裡可以感覺到熱流從胸口一直滑到胃裡。
「合胃口嗎?」看著陸以洋期待的眼神,夏春秋點點頭。
「……很好喝。」
「那我撈一鍋過來,你多喝點。」陸以洋咧開大大的笑容,他從來沒聽過夏春秋稱讚過他作的東西,話說完就跑了出去。
那一晚,陸以洋的暖暖包暖了夏春秋的手,他的話暖了他的心,他的湯暖了他的胃。
為了那份溫暖,夏春秋在心裡暗暗的下了決心。
他要保住那個孩子。
不管那會讓自己失去什麼,他都要保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