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拒了韓耀廷送他,夏春秋在清晨獨自散步回家。路途有點距離,於是他走了將近兩個小時。
他幾乎沒有印象自己走過這麼久的路。
早晨的空氣不算好,但是屋外的空氣和屋內總是不太一樣。街上還沒有什麼人車,他慢慢走著、看著、也聽著。
推著娃娃車的婦人,心裡想的是對孩子的期盼。
上學途中的學生心裡只擔心今天的考試。
傾聽別人的心並不是完全只能聽到壞事,他心裡明白,而清晨遠比深夜來得安靜許多,他深吸了口氣,試著把自己那道門給關起來。
集中精神慢慢的,慢慢的,於是聲音越來越小。
還是……做得到的嘛……
夏春秋微微笑著,看著行道樹上稀落的葉子,看著路邊各種建築物。
就這麼走回家,他站在大樓門口,抬頭往上看,他幾乎沒有以這種角度看過自家這棟大樓。
輕吁了口氣,該做的還是要做,再這樣放縱下去,只會害了他舅舅。
他走進電梯上樓進公司,也沒有理會其他人驚訝的目光,也沒有人問他為什麼昨天就這麼不見了,他只是直直走進辦公室,在進門前對著助理開口。「請我舅舅來一趟。」
進門用力把自己摔在椅子上,桌上那份文件夾看起來跟槐愔拿來時一樣,昨天散落滿地的照片跟假的一樣,他伸手去打開文件夾,一張一張的照片還是能刺痛他的心。
他覺得他已經夠累了,把舅舅的事解決就真的沒事了嗎?他跟冬海又該怎麼辦?他能放得下手嗎?他離得開這個家嗎?
他閉著眼睛,想著自己是不是能有所改變。
沒兩分鐘急速的敲門聲響起,他只是等著。他知道舅舅不願意走進這間辦公室,舅舅敲門就是要叫他出來,但是今天不行,他等著舅舅開門。
葉致浩沒什麼耐心,敲了幾下見他沒反應就開了門,站在門口怒罵著,「你在搞什麼,你知道昨天的客人有多生氣嗎?你老是這種工作態度怎麼行!」
夏春秋也沒反駁他,平靜的說道:「舅舅請您進來吧,我有話跟您說。」
葉致浩愣住,又馬上不耐煩的說,「有話晚點再說吧,客人馬上就要來了。」
夏春秋微嘆了口氣,起身走到門口,對著助理說,「把今天的客人全推掉。」
葉致浩正打算離開,聽見夏春秋的話趕忙回身,「你在說什麼鬼話!」
夏春秋只是冷靜的看著對方,「舅舅,請您進來,還是您不敢進來?」
葉致浩臉色有點難看,猶豫了幾秒,還是走進辦公室,怒罵道:「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在走進辦公室後,夏春秋關上門,葉致浩覺得全身都不對勁。
他討厭走進這間辦公室,不管過了幾年,這間辦公室的感覺仍然像姑姑還在世的時候。
他很清楚這種感覺是心虛。
「好吧,有話快說。」葉致浩坐在一邊的長沙發上,沒好氣的開口。
夏春秋拿起那份文件夾,走向葉致浩對面坐下,「我一向不想干涉舅舅怎麼經營怎麼做事,公司不管什麼事我都交給舅舅決定,那是因為我信任舅舅,所以不管工作多辛苦我都可以忍耐。」
葉致浩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是沒有搭話。
「原本不管有什麼事我都不想知道,也不想管,但是……」夏春秋靜靜的把文件夾放在桌上朝葉致浩推了過去,「槐愔受委託帶來了這個,我不想看都不行。」
葉致浩沒有伸手去開,他心裡那份心虛感正在擴大,他開始緊張了起來。
「槐愔做什麼生意的,舅舅應該略知一、二,誰委託他的我想不必多說,我只想知道舅舅為什麼要這麼做。」夏春秋平淡的開口。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葉致浩把頭別開,不想正面回答。
「那舅舅何不把文件夾打開?」夏春秋只是直盯著葉致浩。
「……這種東西能代表什麼!?你相信杜家那個小鬼帶來的東西勝過我嗎?」葉致浩發怒的瞪著夏春秋。
「舅舅,別在這樣了,在這間辦公室裡您還能說謊嗎?」夏春秋嘆了口氣,「奶奶看著呢。」
「別跟我說這種話!!」葉致浩一下子跳了起來怒吼著。「你鬧夠沒有!工作都不用做了!你要那麼看我不順眼的話,我可以走!」
「是您看我不順眼吧。」夏春秋微微苦笑了起來,「您要是堅持不肯跟我好好談談的話,今天不是您走就是我走,您考慮一下吧。」
看著夏春秋認真的神情,葉致浩焦慮了起來,他從來沒想過那個聽話的春秋會用這麼認真堅持的神情跟他說話。
葉致浩坐回發上,語氣強硬的開口,「你要我說什麼?學校是吧?對,地是我賣的,那又怎麼樣?公司經營的狀況不好,我賣地補虧損有什麼不對?反正那所學校也沒賺錢,你以為經營公司這麼簡單嗎?你說要走要走的,你走了能什麼工作?你除了這個還能做什麼?學校也沒去,沒有學歷經歷的,你難道能像先人一樣去擺攤嗎?明明沒過過苦日子的人,話別說的太滿。」
夏春秋居然笑了起來,「舅舅,如果不愁吃穿就是好日子的話,我寧可去擺攤過苦日子,你真的知道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嗎?」
夏春秋起身把旁邊櫃子裡的帳本全抽出來扔在桌上,「我是沒唸過書,沒學過經營,可是帳本我是看得懂的,我只是不看而已,您以為奶奶的眼睛老花了幾十年她是怎麼堅持自己做帳的?她的帳是怎麼做出來的?」
夏春秋看著葉致浩的眼神帶著痛苦,「我十歲就開始幫奶奶抄帳本,十二歲就幫奶奶作帳,您以為我看不懂您叫人做給我看的帳哪裡有問題嗎?」
葉致浩變了臉色,遲疑著要怎麼辯解。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靜了一會兒,夏春秋坐下伸手揉著發疼的太陽穴。「您是怎麼把地賣掉的?您是哪裡弄來冬海的印鑑?」
不提這一點就算了,葉致浩突然站了起來,怒氣沖沖的指著他,「你是真不知道還假不知道!」
夏春秋怔了怔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葉致浩在說什麼。
「土地、學校全是你的名字!我們葉家的財產全過在你名下!那明明是我們家的!我搶回來有什麼不對!我為家裡辛苦工作了一輩子!一輩子的青春和生命都耗在這裡卻什麼也沒得到!!」葉致浩氣的臉色漲紅指著夏春秋怒吼。
怎麼……可能……
夏春秋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如果葉致浩說的是真的,那能這麼做的人只有一個……
為什麼…為什麼冬海要這麼做……?
夏春秋能想到的理由只有一個,但現在來說,土地在誰名下不是問題,如果是在自己名下那就能理解舅舅為什麼能夠輕易賣掉土地了,他的印鑑、身分證什麼文件都放在公司裡,方便公司用。
夏春秋極力使自己冷靜的開口。「舅舅,我不知道你怎麼看我的,不過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家裡的孩子,就算我真的不是,那也不是我的錯。」
「我有記憶開始就是在家裡長大的,奶奶一手把我帶大,親口要我繼承,這些都不是假的,我的回憶我的生活都是在這裡,您現在說我不是葉家的孩子,那我過去為家裡做的一切算什麼?」夏春秋有些自嘲的笑了起來。
「我要是知道您一直是這麼看我的,當初我不要替冬海繼承就好了,我不用受這麼多苦,舅舅也不用這麼委屈了。」夏春秋說到這裏,真的笑了起來,他的人生就像一場鬧劇一樣,到頭來沒有人認同他的努力,他過去所做的一切。
葉致浩沒有回答,他當然知道這個孩子是無辜的,他只不過是一個連父母親是誰都不知道,甚至連戶籍上的母親都沒見過一面的孩子。
但自己使終無法親切對待他,原本這個家該是他的,卻被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給佔走了,他無法認同。
夏春秋望著葉致浩,他知道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了,他認真的望著葉致浩開口,「舅舅,地是無論如何不能賣的,那份契約會失效,而過去您收的錢,和公司短少的部份就當作您的退休金,我想已經多出很多了,您現在的存款已經夠您和舅媽過很好的日子,請您收手離開公司吧。」
葉致浩不可置信的瞪著他,「你要趕我走!?你要趕走這個公司唯一姓葉的我!?」
夏春秋只是冷靜的開口,語氣堅定,「我雖然不姓葉,但是繼承家業和這間公司的人是我。」
夏春秋加重語氣,重覆說了一次。「是的,我請您退休,並且從今天起離開公司。」
葉致浩瞪著夏春秋半天,臉上充滿怒氣、憎恨和不甘心。
夏春秋沒有退讓只是承受他那些險惡的情緒,直到葉致浩慢慢的平緩呼吸最後頹喪坐了下來。
葉致浩覺得姑姑正看著他。不是那種責備、失望的眼神,而是那種了然一切的目光,他感覺自己還像個孩子一樣,在她的目光下低頭,只能手足無措的坦白一切。
「……我也不想這麼做的……我只是不甘心……」葉致浩喃喃說著。
「舅舅,奶奶常說的人要知足,您的不甘心招致更多欲望,欲望越多越無法滿足,您做越多心理壓力就更大,該是放手的時候了。」夏春秋溫和的開口。
葉致浩望了夏春秋一眼,抹了抹疲憊的臉,「我知道了……我會把事務交接下去,我今天就離開公司。」
說完,他起身緩緩走出辦公室,一瞬間那個背影好像老了十歲。
夏春秋閉上眼靠躺在沙發上,覺得十年來都沒有這麼累過。他深呼吸了好幾下,平穩了情緒才起身,他還有一件事要確認。
抱著不安的心情,他上樓輕輕的打開家門,客廳裡靜悄悄的空無一人,看來葉冬海和陸以洋都不在。
夏春秋可以感覺得到葉冬海的焦急,他知道他在尋找自己。
夏春秋看著他侍奉了一輩子的白玉觀音,先為觀音上了香,仔細把佛壇清理乾淨,做著他平日每天都要做的事。
靜靜的坐在觀音面前,他卻無法像平常一樣感受到安寧,他伸手打開佛壇最下面的抽屜,他幾乎不記得自己上一次打開是什麼時候。
裡頭的是家裡的存摺、地契一些相關文件。
他的手微微顫抖,打開那些文件,一張一張翻閱著。
淚水慢慢模糊了視線,眼淚一顆顆的滑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哭,還掉得下眼淚。
不只公司的產業,連家裡的,冬海都一一把財產過到自己名下。
為什麼要這麼做……擺脫了這些之後……你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嗎……
他明明不想要,家裡的財產,家裡的地什麼的全是負擔,他什麼都不想要,他要的只是安寧穩定的生活,能和冬海在一起的日子。
他是為了這個才繼承家業,到頭來他不想要的都是他的,他想要的卻什麼也沒留下。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夏春秋幾乎泣不成聲,眼淚一直滑落臉龐,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圈圈的水漬。
他不是沒有哭成這樣過,但卻是第一次完全為了自己的悲傷而痛哭。
他們都被這個家給困住,他們脫不了身,但至少被綁在一起。
而現在能綁住冬海的東西不在了,家裡不管什麼都是他的了,他要用什麼來讓冬海留下來?
「明明……明明就是你要我留下來的……為什麼……」夏春秋伏在地上,止不住淚水湧出,悲傷和痛苦淹沒了他。
他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些悲傷,還有像是要撕裂他一般的痛苦。
一隻手輕輕的撫著他的髮,像小時候一樣的,那隻溫暖的手。
夏春秋抬起頭來,就算是模糊的視線,就算被痛苦淹沒了所有的感覺,他依然知道那是誰,「都是妳……為什麼妳要那麼做?為什麼不讓我幸福?我只是想跟冬海在一起而已……我只想跟冬海在一起,為什麼妳要這樣對我!?」
她總是慈祥的臉帶著哀傷的神情,不知道是抱歉還是同情,但夏春秋不想知道。
「我不要聽妳說,我再也不要聽妳說了!!」夏春秋用盡全力叫著,「我再也不要聽妳的話了!!我要離開這個家!!」
他起身衝出家門,帶著他的悲傷和痛苦,用盡全力跑了出去,他不知道他能跑到哪裡去,他只想甩開這一身沉重的負擔和痛苦。
什麼也不想管什麼也不想聽,什麼……也不想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