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記得自己走了多遠,走了多久,腦子裡不停迴繞各種抱怨和吼叫聲,像是有人用擴音器在耳邊大叫一樣。
他的頭很昏,身體很累也很冷,塞滿腦海的煩雜和痛苦漲滿到胸口,他很想吐,但是他知道實際上什麼也吐不出來
一瞬間,轟的一陣巨大的電子音樂突然衝進耳裡,淡化那些吼叫聲。
夏春秋愣了愣,音樂聲卻只在幾秒內就停止了。他疑惑的側頭看去,似乎是一間……夜店?隨著客人進出,門一開洩出的巨大音樂聲,讓他覺得好過一些,但是關上門後,那些被驅走的吼叫及抱怨聲又馬上回到他的腦子裡。
他下意識想走進去,但他突然想起自己什麼也沒帶就跑出來了,連外套也沒穿,沒帶錢沒有證件什麼都沒有。
「你想進去嗎?」
一個打扮成熟豔麗的女人,微笑對他說道:「我正好沒伴,可以帶你進去唷。」
夏春秋遲疑了會兒,他可以清清楚楚的聽見這個女人心裡的想法,那令他十分尷尬,在公司或是家裡,他不會這麼清楚聽見別人的聲音,除非自己想知道,但不知道為什麼,在外面他完全無法控制讓自己不要去聽,就像開關壞了的門,只能開著讓所有的東西闖來闖去。
他只是搖搖頭,老實說,「抱歉,我喜歡男人。」
女人挑著眉,笑了起來,「那也沒關係呀,你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一起進去找伴。」
他微微皺眉,他討厭這種感覺,女人很有禮貌也很客氣,雖然心裡的念頭不是這麼回事,但人本來就不該聽得見別人的心思,大部份人會想不見得會做,妄想只是一種自然行為,但他卻偏偏聽得見,以至於他無法對這個女人有好感。
他正遲疑該怎麼拒絕,一件溫暖的大衣突然蓋在他身上。
「抱歉,他是跟我一起的,改天有機會的話,我再請您喝一杯好了。」
夏春秋愣了愣,抬頭一看居然是韓耀廷。
女人一見到他就雙眼發亮,但也只是禮貌性笑笑,從她的手提包裡拿出張名片遞給韓耀廷,「那就這麼說定了。」
夏春秋把頭低下來,他沒什麼機會接觸女性,他也從來不會去聽公司裡的女孩子們在說什麼,他不知道到底是一般女生都像這位小姐一樣大膽還是自己過保守。
韓耀廷也禮貌的回了張名片,「那就不打擾您的時間了。」
扶著夏春秋的手臂,韓耀廷把人帶到路邊,溫和的開口,「這種時間你怎麼在外面?我以為你從來不出門的?」
夏春秋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送你回家?」韓耀廷再開口問。
夏春秋只是搖搖頭,「我不要回家。」
韓耀廷望著他半晌才笑了起來,「原來你也會離家出走。」
夏春秋抬頭瞪了他一眼,「不行嗎?」
「當然可以。」韓耀廷輕扶著他的手臂,走到路邊等著的車旁,「站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先上車吧。」
看著韓耀廷拉開的車門,夏春秋沒有猶豫的就坐上車。反倒是韓耀廷有些訝異,他彎下身體朝車裡看去,微微笑道,「你不怕我賣了你?」
「你不會。」夏春秋晶亮的雙眼盯著他。
韓耀廷這輩子還沒遇過這麼信任他的人,帶著笑容上車。「能得到你這樣的信任,我深感榮幸。」
夏春秋只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他也不太明白為什麼可以信任這個人,但是他就是覺得可以信任。
雖然他感覺得出韓耀廷對他很有興趣,但這個人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感覺都令他非常自在,他想他們之間有點緣分,至於是怎麼來的,或是什麼樣的……他還不是很確定。
命運在走,而時候還沒到。
「我有點累。」夏春秋把身體滑下了點,像是喃喃自語般唸著。
「那就睡一下吧。」韓耀廷的聲音很溫柔,讓他想起從前的葉冬海。
在奶奶過世之前,他們總一起在屋頂上,在他睏得快睡著時,冬海都會抓件衣服包著他,溫柔的說,睡一下吧,晚些我叫你。那對他來說,曾經是甜蜜得無以復加的生活。
現在卻什麼也沒有了……
夏春秋放任自己昏睡過去,韓耀廷身邊意外的安靜,他可以輕易的把那扇門關起來。
他可以什麼都不要聽的,安靜的休息,就像在家裡一樣…
……春秋……春秋……春秋!
他聽見葉冬海的聲音,猛然驚醒。
醒來才發現他已經不在車上了,到底是怎麼進到屋裡的他沒有記憶。
居然睡得這麼熟……冬海……冬海在叫我……
夏春秋抹著臉上的汗水,確認自己在不認識的房間裡,這是個黑白基調的房間,十分有品味的裝璜,他低頭想想,記起上了韓耀廷的車,這應該是他家裡。
深吸了幾口氣,把剛剛撞進腦子裡的焦急呼喚聲甩掉。
他的視線掃到右邊,櫃子上有一座十分漂亮的翠玉觀音像。大約四十公分高,雕工精美詡詡如生。
夏春秋下床走近,矮身在觀音像前仔細觀看,不知不覺眼淚就掉了下來。
「才離開幾小時,就這麼思念家裡的觀音嗎?」韓耀廷帶笑走進房間,端了杯熱茶給他。
夏春秋抹去眼淚,接過對方遞來的茶。「這尊觀音是從哪裡請來的?」
「從南海請來的,你之前說過要我放尊觀音像在房裡的不是?」韓耀廷望著那尊翠玉觀音微笑著。
「嗯。」夏春秋應了聲,當時他是想這個人信仰虔誠,若是擺座佛雕或是畫像,至少會少帶幾個男人回家,也少牽些孽緣,卻沒想到他去請了這麼尊觀音像回來。
「這尊觀音很辛苦,歷經了很多事。」夏春秋感受得到,至少百年,歷經了戰亂和生離死別,很辛苦的漂洋過海,被人小心保護、珍藏,最後到了韓耀廷的手中,也是緣分。
「要好好供奉。」夏春秋很認真的對他說。
「當然。」韓耀廷笑道:「你想吃點東西嗎?」
夏春秋搖搖頭。「不餓。」
「那想回家了嗎?」
被這麼一問,夏春秋想起方才葉冬海焦急的呼喚聲,卻還是搖搖頭。
「你真的那麼信任我嗎?」韓耀廷笑著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握住他略嫌冰冷的手。
夏春秋抬頭直視他的眼睛,「因為你太過虔誠,我知道在你眼底我是什麼樣子的。」
他側頭去看那座翠玉觀音,「大概就跟你請回來的觀音像一樣吧。」
韓耀廷笑了出來,事實上的確如此,雖然他不否認他的確對夏春秋非常有興趣,但是他那張漂亮的臉蛋對自己來說過於聖潔,無法產生任何不當的想法。
「或許我可以為了你改變也不一定?」韓耀廷輕聲說,握緊了他的手。
但偶爾看著夏春秋,感覺到這個瘦弱的青年渾身散發出來的寂寞與孤獨,就會忍不住想把他帶走,一方面覺得他神聖不可侵犯,一方面又想把他帶回家好好疼愛,這二種想法在腦子裡抗爭了很久,韓耀廷不知道夏春秋是不是有看出自己這麼掙扎過。
「那就用做的,不要用說的。」夏春秋的神情沒什麼改變,只是淡淡的回答,「你只要把觀音移出房裡就好了。」
「你是認真的嗎?」韓耀廷收起笑容,認真起來問他。
夏春秋微微低下頭沒有回答。韓耀廷握住他的手,溫和的開口,「我是認真的,我是真心喜歡你,誠心想跟你做朋友,如果你說的話是認真的,我會為你把觀音請出去。」
韓耀廷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所以,為了我的誠意,請不要把我當作你墮落的手段。」
沉默了許久,夏春秋才小聲說,「對不起。」
韓耀廷搖搖頭,語氣溫柔的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了什麼而沮喪,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話,就留在我這裡好嗎?」
夏春秋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他抬頭望著那尊觀音像,想起他答應奶奶要繼承家業的那一天。他對著家裡的觀音,虔誠跪下,承諾過要好好侍奉祂。
……不知道冬海有沒有記得上香……
他能逃避多久?一天、二天、七天、十天,然後呢?
地被賣了,學校被拆了,公司收了,舅舅終究會得到報應,然後冬海呢?
冬海知道這一切後又會怎麼樣呢?會不會責怪他放任舅舅到這種地步?
還有陸以洋,這孩子才剛開始走進這個未知的世界,還有很多需要小心、注意的事,誰來看著他呢?
「春秋。」韓耀廷又喚了聲,夏春秋抬起頭來望著他。
「你留下來吧,留在我身邊,我會照顧你。」
溫暖的手包覆著自己的,溫柔的語氣和神情,冬海也曾經這麼跟他說過。
我會照顧你,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所以……你不要離開這個家好嗎?
那是十一、二歲的時候,杜家伯伯和他說了幾句話,被冬海看到了,帶著滿臉不安拉住他的手說的。
夏春秋苦笑了起來,不管是什麼事,他只想得起冬海,他不知道自己怎麼離得開那個家,怎麼離得開冬海?
夏春秋深吸了口氣,望著韓耀廷,「對不起,我沒辦法離開那個家。」
「有別的理由嗎?」韓耀廷也沒堅持,笑著問他。
「我有……離不開的人。」夏春秋的語氣,微弱得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但又能如何?如果逃避不是辦法,也只好面對了,至少得解決舅舅的事。
他苦笑著,深吸了口氣,抽出被握住的手,突然起身開口。「我可以看看別的房間嗎?」
「當然。」韓耀廷苦笑,但也沒多大失落,原本也沒期望夏春秋會答應留下來。起身陪他去看其它房間。
在這間有點豪華的屋裡繞了幾圈,夏春秋指著其中一個房間,「如果將來觀音有移出來的必要,就放在這個房裡。」
韓耀廷笑了出來,「這是指你還打算再離家出走嗎?」
「不,我不會有機會再來了。」夏春秋淡淡的開口。
「那我為何必需把觀音移出來?」韓耀廷好奇的望著他。
「所以,是有必要的話。」夏春秋沒有再說明為什麼,只是抬頭望著他。「然後,我該走了。」
韓耀廷也沒留他,溫和說道:「至少陪我吃頓飯?」
夏春秋怔了怔,想起自己今天什麼也沒吃,才點頭答應。「好。」
跟韓耀廷走進飯廳,桌上已經準備好餐點,他望著窗外,天才剛剛發白,看來他睡得比自己想的要久。
他們用餐閒聊,這對夏春秋來說也是幾乎沒有過的體驗。
他從來沒有過朋友。
不由自主的,心裡有些開心,因為他交了一個朋友。而他知道,對方會是個好朋友。
夏春秋泛起笑,享受此刻的舒適自在。在心裡做好準備,因為他回家後要面對的,將是無比痛苦而困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