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
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
從來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
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成德《蝶戀花》
長篇歷史小說《納蘭成德》的第一部《垂楊相思樹》在上週全部連載完畢,但在第二部《落盡梨花月又西》開始之前,作者心中還有一些關於歷史小說的看法在此誠實托出。
許多人認為,走在藝術或創作的道路上,這事實本身就足以讓從事者免於社會性和政治性的批評。我從少年時代思索這個看法到中年,終於在有了一定的人生經驗之後,理解到這個命題之空洞。事實上,人生裡多數的事都不容黑白切分,人生就像開闊的原野,道路靠著行走才能出現,而創作活動就跟其他活動一樣,作者恆常在開闊的原野(自主的藝術需求)和穩定的道路(道德與社會責任)之間求取平衡。
以中國為主題的歷史小說尤其存在著這樣的問題。嚴肅的歷史小說講究忠於歷史時代的精神,不能將當代價值強加於過去,於是牽涉帝國和宮廷的小說無法迴避呈現統治者以權力造就的面貌。這樣貌往往光鮮亮麗,再加上時間造成的心理距離和美感,很容易在讀者眼前呈現一種美化了的帝國主義和傳統宮廷政治,即使作者戮力於描寫其中殘酷醜陋的部分,往往也無法避免讀者擁抱故事的另一面(廟堂之上的莊嚴,以及將帝國的存續和權力的掌握本身視為最高目的的價值體系)。
當今不乏基於時間的心理距離而對帝國歷史故事抱有浪漫想像者,現在流行的「古風」和「架空歷史」等創作類型正反映著這樣的風潮,其中架空歷史尤其因為不必符合現實歷史而吸引更多人參與發揮。然而這股創作和追逐閱讀的風潮究竟焦點何在?我認為不論作者或讀者在內的很多人(當然並非所有人)其實是著迷於皇權/貴族階級/權貴世家的概念與存在。這就像有些人觀看王爾德的舞台劇,不禁傾慕起被王爾德的唯美和幽默包裝的十九世紀貴族,於是開始嚮往十九世紀,以為自己若是活在那個年代,應該也能過得像個男爵或男爵夫人。但艾倫狄波頓曾一針見血的指出:你活在十七世紀而身為法國貴族的可能性,跟你活在今天而身為比爾蓋茲的可能性差不多。
換句話說,我們當中的多數人若是到了《垂楊相思樹》的年代,不大可能身為權貴,甚至未見得有幸成為茶館勤行(這是一個相當富裕的職業)或青樓歌妓,更有可能是每天起早摸黑拉糞車到安定門外,等著入內城收大糞的糞夫之流。這些人真正命如螻蟻,天子腳下哪天不被踩死十個八個?
如何能夠寫一部戲劇上自由發揮的小說,卻不為數世紀前的特權階級塗脂抹粉,本身就是極大的困難,《納蘭成德》更是如此。主角是權相之子、御前親信,除非將主角及周遭一干人等全部作反面描述,不然如何能夠讓人不起浪漫不實的誤會?
若是看到《垂楊相思樹》的結尾,就會知道作者沒有試圖將主角等人塑造成反面角色。相反的,讀者不容易在這個故事裡找到真正的反面角色,即使眼前看來相當糟糕的索額圖父子,也會在之後的故事裡表現他們人情的一面。事實上,我因為無法在兩個相衝突的命題中找到平衡,索性就推翻了整個命題。我不將焦點放在曝露惡,而將焦點置於描寫善。隨著故事的發展,讀者會發現多數人都是好人甚至善人,但善與不善根本無關緊要,因為在一個除了權力不允許考慮其他的制度之下,善惡的分野極其模糊。
但願故事說到尾聲,讀者還能看見主角以御前侍衛之姿走上乾清宮丹陛的亮麗身影,然而那是深淵噩夢裡的蜃樓美景,葬送了上自和碩親王、下至販夫走卒,橫跨所有階級的萬千人命,輝煌的帝國事業也終要葬送王國維口中的「國朝第一詞手」。誠如詞人早在出塞詞中道破: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