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舞：38

死城的花園城市各個單位開售，銷售成績理想，傳媒報導正面，是以被視為樂威另一個省招牌的項目。

藝術園區的地標大樓以及商業區內的商務酒店亦分別獲提名爭奪建築和室內設計方面的獎項。建築及設計團隊登上著名設計雜誌封面，把樂威的地位進一步提高。

項目進行期間，花無寒應邀主理同城一座過百年歷史大宅的修葺和設計，將之改造成極具特色的私人會所俱樂部。項目完成時，大宅的工程亦結束，成為當地話題。花無寒因而成為受注目的年輕設計師，獨自接受多家傳媒的專訪，風頭一時無兩。

項目的慶功派對選址大宅內進行，團隊成員和家人都獲邀參加。花顯柔專程前往參與，雖然以花無寒家人身分出席，其花氏集團第三代話事人和地產項目總監的銜頭還是很惹人注目的。

適量的交際過後，她們拿著酒杯走到大宅的陽台上，沉默地看著還沒受惠於這些繁華的城市東端。直到花顯柔的手機發出提示音，才打破了讓人發毛的寂靜。

「地皮到手了。」查看訊息後，花顯柔冷笑，收起了手機，「這是你最好的機會。」

「姐。」花無寒沒看她一眼，還是遠眺東邊因著日久失修而沒了秩序的街燈，「你進了董事局以後，可會想要改變一下？」

「改變？」她冷笑了一聲，轉身也看著遠方，雙臂抱胸枕在欄河上，「改變什麼？我又改變得了麼？」

「那麼在意外面的人怎麼看自己的孫女也不願意留在家族集團裡，怎麼就不在意外面的人怎麼看自己把枕邊人和骨肉都搾乾搾盡來賺取錢？怎麼就不在意自家推出市場的東西被嘲諷為度縮的極品？」

「就算我要改變，也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成的事。」

「加上我，難道就可以了？」花無寒轉過身來面向花顯柔；她亦扭頭看她。「我真的不想自己弄出來的東西，被人唾棄，為世所逼才逼不得已要接受的垃圾。」

「現在成名了，就在意名聲了？」

「我不是在意名聲。我是在意我的初衷。」說罷，花無寒微笑，卻讓花顯柔皺眉。「設計，不是為了搾取普通百姓的金錢，將他們的生活愈逼愈緊來供養我自己的奢華。要我以金壁輝煌的設計去掩蓋房子根本是籠屋的這個事實，抱歉，我沒興趣，也不屑去做。」

「你在樂園...」

「樂園裡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至少是明刀明槍地假，最起碼每一個進去的遊人都能投入，都能開開心心地過一天，而不是每天每夜面對著四道貼雲石牆紙裝皇宮的牆，然後感覺自己在金造的獸籠裡坐牢。」

花顯柔怔了怔，便轉過身去，再次看向東邊。嘆了一聲，兩人便又沉默地並肩而立，各有所思。

花無寒知道，這確實是最好的機會，讓她以項目設計師身分參與家族的大型地產項目，給花老太爺足夠的面子，來換取他接受自己走設計這條路。經過花園城市一役，她有信心能依靠設計來將項目的利益最大化，沒必要以陝隘的手法將高端房地產弄成個富貴公共房屋的模樣。

只是，她沒有信心能說服花氏集團一眾急功近利的董事。若在董事會內沒有任何助力，就算是樂威精英盡出，都不可能讓集團採納他們的設計方案，更別說樂威中人可有這個閒情去游說這群老毒物。

「無寒。」花顯柔忽然嫣然一笑，往花無寒眨了眨眼，伸手摸了摸她的上臂，「你真是長大了。你在樂園的時候，我還以為你很快就會放棄；現在，終於看到你朝著你理想的方向走，似乎已摸清遊戲的玩法了。」

「我沒摸清。只是看清楚自己想要做什麼。」

「從小我就羡慕你，有才華，有勇氣，可以說走就走。若我要學著你，做一件讓自己感覺圓滿的事，那必然驚天動地，卻也未必能成。或許，窮我一生的努力，將所有都犧牲掉，也做不來。」

「要是必須找一個你及不上我的地方，那一定是你不夠我那麼衝動。」

「無寒。來。」花顯柔笑著，笑得很是嫵媚，然後握起花無寒的手，置到自己的小腹上，「感覺到嗎？」

「感...感覺什麼？」花無寒無來由地有點緊張。

「我...懷孩子了。」

「真的？」花無寒不禁驚叫了一聲，看著花顯柔笑得燦爛，便高興得不得了，一把將人抱進懷裡，「我要當阿姨了？我要當阿姨了？」

「是是是。」花顯柔笑得很婉柔了，摸著花無寒的腦袋，母性便泛濫一般湧出，「瞧你，開心得像是我懷了你的孩子一般。當阿姨了！要長大了！」

花無寒禁不住仰天大笑，然後往那些向她們這邊看過來的同事大叫，我要當阿姨了。同事們都圍了過來說著恭喜的話，花無寒一一與他們道謝，真確就像自己的老婆有了孩子一樣，笑得眼睛都直一條線了。

那個晚上，花無寒伴著花顯柔在睡。迷糊間，花顯柔跟她說了一聲對不起。她不明所以，卻又無甚力氣去問，只瞇著眼看她。花顯柔摸了摸她的臉，笑說，「我現在是有孩子的女人了。再驚天動地的事，更是不能一個人貿然去做了。」花無寒還是沒聽明白，卻也無法回應，在花顯柔的懷抱內睡去。

這個身懷六甲的女人就是這麼突然衝動了一回，貿貿然將兩姐妹在三萬呎高空中悠然構想出來的地產項目藍圖帶到董事局，成功游說一眾集團開朝元老支持其方案，將剛投得的地皮用作打造針對本土中產階層的住宅區，棄那銅臭味濃的宮庭裝潢，採環保、多元和實用的構思。

「為了孩子，我把一切都豁出去了。」花顯柔含笑摸著已隆起不少的肚子，往花無寒眨了眨眼，「你可別拖我後腿啊！」

「姐。」莞爾，點了點頭，花無寒伸出手來握著那肚子上的纖纖玉手，「謝謝你。」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 還說這些？」讓助理把一個公文袋拿來，輕嘆了一聲，笑了笑，便將之交到花無寒的手裡，「先說好啊！不管你要把這個弄成個什麼花樣，不能影響到項目進度。」

花無寒把公文袋打開，拉出裡頭的文件一看，便忍不住笑了。她抬頭往花顯柔笑得更是燦爛，站起來，然後快速往她撲去，在她的臉頰上親了大大的一口。然後把身子再彎多一點，在其肚皮上也親了一口，她便奪門而去。花顯柔愣了愣，才回過神來，笑著搖頭輕嘆。

「小寶貝。媽媽還是不要你像你阿姨那麼淘氣，要乖乖的，啊。」

從死城回來後，她一直住在花家大宅，為花顯柔的項目藍圖廢寢忘餐，晝夜不分地與樂威和集團各人商談。計劃落實，作為候任項目設計總監的她終於能鬆一口氣；本該稍作休息，她卻已不能再等，恨不得立即飛到楚湮的身邊。

站在大樓的門前，花無寒只能感覺到體內那股溫熱在血管內流竄。

這是一座新建的商業大樓，簇新的裝潢下飄揚著搬運工人留下的灰塵。租戶陸陸續續遷入，相關的配套亦已在試業階段，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彷彿聽到城市的脈膊聲。

大樓的頂層卻空著，至今還沒有企業租用。但裡頭並不寂寞，一群少年少女們正舞動著年輕的身軀，揮灑著汗水，笑著讓酸痛不已的肉體衝破一個又一個極限，把動作化成動態的樂章，向圍觀的人傳達一個又一個的訊息。

那個背影，那個瘦弱而強壯的背影，映入眼簾。有力的臂膀伸展開去，頓變成翅膀，優美地拍翼，在空氣中畫出漂亮的線條。溫柔的聲音傳來，說著花無寒不明白的語言，指引著那群孩子做出相同的動作。

有那麼一個孩子看來有點瘦弱，手腳卻不太合比例地長，叉著腰，站在場地的正中央喘著氣，胸口大幅起伏著。她的眼睛裡閃著堅定的光，大幅起伏的胸口沒有礙著她，點了點頭，便又隨著那聲音的指導躍動著身體，在空中拗腰騰躍，儼如要往天空飛去。

同樣的舞碼排演了好幾次，孩子們累得攤坐在地上，喘氣，大呼酸痛，臉上卻掛上滿足不已的笑容。他們不住為自己和同伴們歡呼，累極還是不住開始嬉笑打鬧，讓花無寒不禁會心微笑。

「哎。有人啊。」

女孩如是說，孩子們便一同往花無寒的方向看過來。那坐在輪椅上的身影伸出雙手，往輪圈稍稍用力，便動作流暢地轉過身來，看向這個呆立著的人。

那個說想她，喜歡她，默默地在等她的人，終於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卻雙腿生根了般無法動彈。手灌了鉛一樣重，抬不起，觸不及。明明千頭夢緒，太多情感要傳達，臉卻癱了般拉不出一個弧度。話已到咀邊，卻像是在到達咀邊那刻便消散於空氣中，吐不出一個字來。她就像被困在一具關了電源的軀體裡般，靈魂焦急不已卻被一股強橫的無助感壓得快要灰飛湮滅。

「無寒。」

她終於明白，當天那股無形地推動自己去結識她的力量來自那裡。那是一股本能的感應，被無情的世俗逼迫於心底，不見天日地等待著那個能全然釋放自己的人。

「湮湮。」眼淚滑下臉龐，在往上揚起的咀角邊擦過，滴在抬在空中的手上。她往楚湮走去，緩慢地蹲到她的跟前，伸手把她那溫柔婉約的女人緊緊擁有懷內。「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