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無寒突如其來的深情表白,被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打斷。
女孩從遠處看到穿上飛行員服裝的她,便以為她是樂園裡的娛樂人員,興奮不已地跑到她的身邊,嚷著要與她合照。女孩的母親發現花無寒並不是娛樂人員,一臉尷尬地想要把女孩拉走。花無寒便給了她一個微笑,然後一把將女孩抱起,讓她戴上飛行員眼罩,在她的臂內玩了一會兒。
現實是殘酷的。樂園的存在就是讓人一刻忘記現實。她不忍戳破一個女孩的想像。
楚湮就像是融進了背景一般,沒有打擾,靜靜地在旁觀察。她的無寒確實是長大了,已不再像從前那樣被自己裝出來的冷漠擋著,讓心裡那股熱無法外傳,而是能溫暖身邊的人,給予一份無聲的支持。這樣的她,更是吸引,也就更讓楚湮躊躇。
花無寒笑著與小女孩擊掌,說了再見,目送那快樂的小身影離開,便掛著燦爛的笑容回到楚湮的身邊。
「餓了麼?」笑眯眯地說,她握起了楚湮的手,「我們去吃飯吧!」
酒店內有數家主題餐廳,當中最不受歡迎的是小得只能容納十數桌子的牧場餐廳。桌子小,能容納的人不多;餐廳的裝潢不華麗,走的不是色彩繽紛的風格,而是帶點鄉郊風味的樸實,營造山邊小屋的感覺;賣的食物不精緻,滿滿是山野味道的real food,看的便是吃的,沒有多餘的複雜烹調技術。對很多一家大小或聯群結隊的遊人來說,這家餐廳並不討好。
她們在窗邊的一張小桌前落座。窗外正是那庭園,方向亦相同,能遠眺那山頭。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照亮了她們的桌,讓桌上那粗糙的木紋滲出一絲絲粗矌的氣味。
「沒想到,喬安還真的說服得了那些大爺,把這餐廳弄了出來。」
感嘆了一聲,花無寒便喚來了侍應,點了好些食物,也要了一瓶酒。酒喝下去,她不禁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似是很滿意這裡的一切。閉眼深深吸了一口空氣,緩慢地呼出,她張開眼衝楚湮一笑。
「人們一定會覺得這裡與樂園其他的地方格格不入,營造不了那夢幻的感覺。但在夢幻的樂園裡有這麼一個樸實的地方,才是最刻意的營造。而且,」她狡猾地笑,眯起眼睛,喝了一口酒,「這裡的食物才是最高質,最好吃的。」
確實如此。因為奉客的都是沒有加入太多花巧的菜餚,食物品質自然不能馬虎了事,單是食材便都用上上等貨色,價格也就更為嚇人。對那些追求繽紛環境的食客來說也就更不吸引了。
「湮湮。」她切下了一塊嫩滑的豬手,置到楚湮的盤子上,「你會想要知道我的故事嗎?」
周子欣曾經向她提及花家的一些事,楚湮都會不經意避開,又或是轉移話題。不是不欲知道,實在,她渴望了解花無寒的一切,從而了解她的人、她的靈魂。但她不欲從他人口中得知,也明白花無寒不喜歡提及自己的事,尤其是家裡的事,也就從不主動去問。所以,至今她也不甚了解她。
帶點困惑地看著她,不語,點了點頭。
「我的家姓花的。」
說罷,花無寒沒忍住大笑起來。楚湮那張羞答的面容,更是讓花無寒心裡開懷。她沒想要欺負楚湮,但也太懷念這張動人而嬌柔的臉,總是無法自控地逗她。
然後,她狠狠地喝了一口酒。
「人家說,富不過三代;我正正是第三代,所以大抵誰都會把我看成是來敗家的。」壞笑,看了看窗外天空的一片雲,又喝了一口,「我爺爺是個鄉下佬,目不識丁,家貧,看上去準沒出頭的模樣。但他很有上進心,很勤奮,很耐熬,真像是沒什麼能把他打倒一般。我嫲嫲就是喜歡他的上進,才會委身下嫁給他。真的是下嫁。嫲嫲家裡開雜貨店,不是大生意,但也不窮。結婚後,隨手便拿了一筆資金出來,給爺爺做生意。他也算是挺有腦袋的,生意愈做愈大,輾轉便成了今天這個模樣。」
這些,其實大部分住在這個城市裡的人都略知一二。楚湮知道那不過是個引子。不語。
「嫲嫲是病死的。外面的人都說她是千金小姐,體弱多病不耐熬,得了的也是富貴病。我沒見過她,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人;但伯父說過,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很有教養,知書識禮,並不是外面說的那般刁蠻模樣。她不僅是個賢妻,更是個良母,認識她的人不可能不喜歡她。
「但我爺爺對她並不怎麼樣。他對她其實沒有情意,聯姻不過為錢。嫲嫲一廂情願地付出,與家裡鬧得很僵,跟著他熬了大輩子,才會熬出個病來。待他出人頭地,她卻壞了身子,什麼福都沒享就走了。
「爺爺雖然沒有再娶,但紅顏知己多的是,好些還像女主人一樣出入我們家。嫲嫲的死,對他根本沒有帶來任何打擊,甚至可以說是解了他心上的一些結。」
向侍應要了另一瓶啤酒,喝了好幾口,嘆了幾聲,便又繼續說著。
「嫲嫲替他生了三子一女,我爸排行第二。伯父和我爸都是嫲嫲親手帶大的,與她感情好得不得了。三叔出世時,嫲嫲身體便壞了;他和姑姐是奶媽帶大的,感情就很疏離。所以,嫲嫲死時,最受打擊的便是我爸和我伯父;尤其是我爸,終日以淚洗面,行屍走肉,比死更差。爺爺看著他便氣,索性把他送出國讀書,也就等同把兒子趕了出去,父子關係再也修補不過來。
「他中途輟學,跑了去流浪,一走便是十年,期間除了與伯父偶有聯絡,便是音訊全無。他說要感受生命,追求心境富足,專挑落後危險的地方走,做的盡是爺爺眼中一文不值的事,氣得他幾乎要登報與他斷絕關係。」
彷彿那是一件很好笑的事,也像是很值得高興的,花無寒笑得很燦爛。
「他回來的時候帶著我媽。我媽的肚子裡有我。他們是在茫茫黃沙上認識的,我是在星空下有的。若非媽媽的狀況不太好,我或許也會在什麼原野上出生。回來了,生下我了,安胎了,他們便又跑了去浪跡天涯了,前後不過兩年的時間。然後,他們坐的小型飛機墜落在汪洋,烈火在海面燃燒了好一會兒,飛機燒個不剩,所有人都死了,然後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海面又回復平靜。所以,我的記憶中並沒有父母。」
楚湮驚訝於花無寒語調裡的淡然,像是毫不在乎,也像是早已看破。
「我跟伯父伯母同住,從小就跟我堂姐一起長大,算是不缺家庭溫暖。每個周末,他們都會回爺爺家,自然也帶上我。我很討厭回去,經常發脾氣;為此,我捱了爺爺好些打罵,自然而然便討厭他了。
「他總說我跟我死鬼老爸倒模一般,不單長得像,性格也像。我對爸爸沒有記憶,自然好奇,但問得多了,反而反感了。後來,人大了,便明白他所指的是什麼。我和我爸,都有點小聰明,都喜歡頂撞他,也都一樣對他的生意提不起任何興趣,不腳踏實地,跑去做那些不值錢的事。他不喜歡我唸設計,覺得我沒出息;再好的設計師,對他來說都敵不過大鱷,花點閒錢便能輕鬆把人毀掉。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給我貫輸的就是這樣現實的思想。但他愈是這麼做,我愈是不屑跟隨他那套。我不管他怎麼想,想做的,我便風風火火地去做。他逼著我去放棄,我卻更是堅持,兜兜轉轉跑到樂園裡設計最虛幻的東西,來履行他對這小城許下的那個虛幻承諾,氣得他在外人面前早已不認我這個孫女。」
她不住大笑。環看這家自己設計的餐廳,她笑得有點意氣風發。然後,她把視線放在眼前人的眸子上,笑容便換了。
「我一直弄不出什麼特別驚人的設計。其實我已氣餒過很多次;放棄,也想過很多次。最壞的時候,我甚至有點相信爺爺所說,我根本沒有天分,沒有才華,只有錢,和錢給我的自由,和任性。而這些,都不是我賺的,而是他給的。
「終於,我弄出自己滿意的作品,覺得自己終於有點小成就,覺得自己向夢想走了好一大步,快樂卻只存在了那麼一剎,下一瞬便消失掉。
「就像喬安說的,這是我至今最出色的作品,我不捨讓它只存在於圖紙上。為了它,為了夢想,我放棄了你。我把整個人都投入進去,使盡力,要讓它成真,要追到我的夢想,去證明我這個選擇是正確的。我犠牲了,必須得到什麼才能彌補。
「但到頭來,有些事根本不能彌補。」
把啤酒瓶拿起,倒灌著喉裡,為著讓眼淚流不下來,為著把情緒壓抑下來,卻擋不住哀絲隨身體的顫抖滲出。
不語,但視線早已無法移離一分,眼神是灼熱的。
「我曾坐在樂園的一角,看著那些小孩子興奮地跑來跑去,大人們與孩子們擠在一起,開懷地笑。我覺得很無聊。明明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開心個什麼?那些聽起來有趣的、有感情的故事也是假的,又有什麼了不起?
「但這裡不一樣。」她摸了摸牆身上的雕花,感嘆了一聲,「這裡讓我明白,這營造出來的一切,不是為了把故事帶出來,而是把人帶到幻想裡去。這裡有的,都是真的;是我真實的情感,是我對將來的幻想。」
空氣中有那麼一股溫熱存在。這股熱,讓她的心跳加速,讓她感到呼吸困難,讓她覺得腦袋有點被綑著。
「伯父曾經說過,爸爸跟別人不一樣。他的頭上像是有光環一般,照亮了周遭的人和事。摟著我媽的腰肢時,就如神仙眷侶,很不真實,很脫俗。雖然死得太早,但伯父說,他們死時定必懷抱著對方,縱是有所不甘,但大概也無甚遺憾。
「我一直不明白他說的。現在,我卻由心地了解,而且很是羡慕。羡慕別人的愛情,還是頭一回。」
說罷,花無寒害羞起來,臉泛紅,垂下臉來偷笑,也偷著把一小塊肉送進咀裡。
在楚湮的眼裡,花無寒一直都是發光發亮、鶴立雞群的,在任何人堆中都如此突出。每次看見她的笑容,坐在輪椅上的楚湮都有種接觸到神光的錯覺。那感覺很不真實,當中的距離感卻是如此熟悉。
推開她,除了放飛她自由,或許還有更齷齪的理由。
想著,她的心慌了。
「無寒。」她牽強地微笑,呷了一口果汁,「我...有點累。」
花無寒想到,大概信息量太大,讓伊人有點吃不消,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讓侍應把吃不下的食物打包,便推著楚湮到前台登記入住。
酒店內有數百個房間,能容納二千多人入住。這些房間裡,有那麼幾十個備有不同的傷健設施,是樂園三家酒店裡最為傷健友善的一家。這天她們入住的,正是花無寒咬出了牙血才爭取到的豪華套房,有著一房一廳的間格,亦引進了更為先進和高質的設備,是成本效益稍為落後的房間。
「我...我不是故意的!」
但她並沒預想到這房間裡只置有一張雙人大床。當她們發現這事時,花無寒的臉可以用石化了來形容,心裡惆悵於不知道楚湮會否對其評價打折,但又禁不住有點欣喜。然後,她便更覺不妥,很是無奈。
「我...我睡沙發就好。」
楚湮看著她那張煞白了的臉,微笑,拉過她的手腕,搖了搖頭。
「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孖舖就好。」話剛落,腦袋閃過一刀,她便垂下頭去,咬了咬下唇,「不過,我怕...你會睡...不好。你知道...我半夜總得...」
「我不怕!」
說罷,花無寒笑得很是放肆,步履像是御風一般輕盈,快步跑到行李架。不過是要在酒店待上兩個晚上,她的旅行包卻是滿滿的。心情無比暢快的她咀裡輕哼著歌,把旅行包裡的東西逐一翻出,放到所屬的位置,像是新居入伙一般。偶爾,她會突然驚呼一聲,把在房間裡發現的什麼有趣東西告訴楚湮,便又歡樂地整理她帶來的物品。
安靜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著她像個小孩一般興奮,楚湮會心微笑。有點惆悵,有點緊張,也有點偷來的喜悅。如果要選擇永遠迷失於一瞬,這麼平淡而滿滿的當下便是那一瞬。那是不曾有過的想法,卻是如此理所當然地閃現於心上。
她推著輪椅來到窗前,便發現這房間亦是面向那個山頭,視野因著高度更為廣闊,看到的彷彿是不一樣的風景。從這裡看出去,山頭不真的那麼高,天空上的那片雲也像是伸手能及。
窗邊的小几上置著一本畫冊。
夢想飛行是酒店主題裡的骨幹故事,如花無寒所說,以穿飛行員服裝的男孩看見天使墜落開始,男孩駕著自己發明的飛機載著天使回到雲上作結。二十多頁的插畫裡頭,天使的翅膀並非印象中的雪白,也不是老鷹展翅的壯碩,而是薄如蟬翼的絲帶一般,把那曼妙身軀懸於空中。那身影,不符大眾對天使的印象,卻是如此熟悉;是飛天仙子的形態。
畫冊的最後一頁內有那麼一句既陌生亦熟悉的話。
『有夢,有信念,有勇氣,便去追吧!』
看罷,楚湮垂下頭,輕嘆一聲,便把畫冊合上,放回几上。
此時,花無寒置在書桌上的手機響起。楚湮並沒打算去接,只牢牢看著手機在桌上因震動而動著。花無寒則在不久後從洗手間裡步出,一副慌張的模樣,逕直走到書桌前,拿起手機看了看,抿咀,走到角落,接了。
楚湮微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麼,沒有理會花無寒慌張地邊聽電話邊往她這邊瞧,把身體挪到床上,蓋好被子,閉上了眼。
她的確很累。前個晚上,她因為周子欣等人的行為而瞎操心,輾轉反側,難以成眠;昨晚,又因著花無寒說要帶自己到樂園而緊張不已,又是沒怎麼睡好的一夜。難得來到樂園範圍,她自然是想要好好的玩一天;她孱弱的身體卻實在經不起這種因思緒而搞亂了的生活秩序,只能無奈地躺在酒店房間。
然後,她聽到花無寒掛了線,放輕了的腳步走到窗前,盡力把動作放輕地拉起了窗簾,在床頭几上的控制屏按了鍵,關了燈,隨隨來到床前,打開被舖,也躺了下來。縱是放輕了不少,她還是聽到花無寒的一聲輕嘆。
「無寒。」
「嗯?我吵醒你了?」
「沒有。我還沒睡。」
「你一定是很累了。小睡一會兒。休息夠了我們才出去玩吧。」
「無寒。你有心事嗎?」
花無寒的心裡打了個突,沉默了。
那是喬安打來的電話,為著提醒她還有一個沒作出的選擇在等著。她很氣,卻又不想楚湮聽見,刻意把聲音壓下去,著喬安不要把她逼到牆角。她比誰都清楚,也比誰都要亂;她不需要善意的提醒,亦不需要刻意的逼迫。
只是,楚湮還是察覺到了。
無可奈何,花無寒努力地顯得平靜、淡然,把喬安的邀請和加入樂威後的工作大概告訴了楚湮。她沒有說及其他,內容都只是圍繞樂威的工作範疇等客觀事實,沒有說及加入樂威是多少設計師的夢想,也沒有說及她心裡為著工作機會和與楚湮的關係而產生的種種思緒。
楚湮只嗯了一聲,沒有答話。彼此便這麼躺在對方的身側,聽著大家平穩的呼吸聲,沒有再說話,彷彿是要借這刻的寧靜去細聽那人的心跳聲,從而去猜那心裡藏的事。
「無寒。你記得...羅密歐與...茱麗葉嗎?」
「記得。」她不禁閉上眼,輕嘆了一聲,似是為著知道要來的總是要來而作出的一聲嗟怨。
「你說過...兩個人在一起...要犧牲那麼多...就不應該在一起。」
「那只不過是因為我...因為我...」她的心裡激動,不住拉高了聲線,然後努力地把它壓下去,「...當時還不懂愛情。」
「我們都不懂。」楚湮把臉扭過來,看著漆黑中花無寒的輪廓微笑。那笑容被黑暗吞噬,卻又無形地把花無寒的臉拉了過來。看不清對方的臉,兩人的視線卻對上,「如果仙子死了,那男孩...就不再造飛機...那她的出現是...把男孩源自內心的...無污染的心...毀了。」
「湮湮。我...」花無寒再按捺不住,雙肘撐起上身,想要湊到楚湮跟前,卻被她伸手按住肩膀阻止。
「無寒。我錯了。」她再度微笑。這次,花無寒看到了,卻反而心像被刺了一刀地痛了,「我不應該...逼你離開。我...不應該讓你二...選一。」
「湮湮。我真的很喜歡你。真的!」
「我應該...」她輕咳了一聲,才再拉出微笑,「...等...等那天你我...學會了...平衡。學會了...愛對方...也能...失去對方。」
「湮...湮湮。」
「無寒。」她使力把上身轉過來,一邊手肘支撐著身體,另一手伸向花無寒,輕撫她的臉,「...我會...趁著你不在,學...學會...不依賴你,不...佔有你,可以...失去你。我...會學會怎麼...愛你。」
花無寒握著那隻撫在她臉上瘦弱的手,很想告訴她說,她不會離開,會留在她的身邊。淚水卻嗆著,她說不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