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來,花無寒的手機裡有兩個Whatsapp訊息和一個短訊。用不著想,她立刻打開了短訊。
昨晚對楚湮來說是快樂的晚上。她雖然不特別喜好熱鬧,也習慣了獨居,但還是很享受和幾個好友在一起的時光,暢快地吃喝,無所顧忌地攀談。但這種歡樂沒有遮掩她的眼睛,沒有蓋住她的耳朵;周子欣她們仨對花無寒開的各種玩笑,有意無意的嘲諷和刺激,她還是知道的。
她們為什麼這樣針對一個人,她當然知道,也就無法阻止;但還是覺得這對花無寒來說是不公平的。是自己讓她離開的。做出自戕那種傻事也不因為她。自己落得這麼一個可憐模樣,可恨的也不是她。她不過是喜歡自己,努力地想要對自己好,又為何需要承受這種看起來無傷大雅、實質磨人的玩笑?
所以,她給花無寒發了一個短訊。就請她不要把那些玩笑放在心上,原諒她們只是出於對自己的疼惜才會有點野蠻,有點霸道,有點排外。她對自己的好和包容,自己很清楚,很感恩,只是也有點過不了自己。自己,實在不值得被她或任何人這般寵愛著。
看罷,花無寒莫名激動起來。她想要立即來到她的身邊,緊緊地抱著她,讓她知道這個世上再沒有其他人能得到自己的寵愛;所有的愛,她都只願留給她。
『想想,你究竟跑到哪裡了。』
周子欣的訊息沒頭沒尾,卻清晰不已。讓她不得不把情緒收起,把衝動壓下來,讓腦袋集中於思考上。想想,究竟自己能停下了沒。
她駕著車子,來到城市的後花園。
從後花園的中心到樂園,除了要在鐵路網內兜兜轉轉外,還得搭乘亡命的小巴。若是住得偏離後花園中心一些,便又是往上多加另一程的小巴。單程的通勤時間就差不多兩個多小時,遇上繁忙時間的話便是把四分一的人生浪費在通勤上。
駕車上班的話,時間會縮減一半,在小城裡又算是在可接受的範圍內。
花無寒曾經問及喬安,像他那種喜歡城市繁華的人為了什麼要住到老遠,他說是為了住滿企業外派高管的鄰舍。
不同於花無寒,喬安對設計的熱誠大多源於勢利的東西,為錢,為權力,為地位。甚至在帶徒弟這事上,他也是很現實地計算過。他不認為有何不妥,從不遮掩,對花無寒是全然的坦白。
所以,這麼一個人突然休假,還說是為了她而休的假,讓誰都摸不著頭腦。
把心中的疑慮說了,花無寒等著,卻只見喬安笑得燦爛,燦爛裡又滲著一絲冷。他讓家傭弄來了泰式奶茶,便把人打發,領著花無寒坐到前園裡。
他的屋子樓高三層,建在後花園山脈上,與其餘十數座差不多的樓房一起,被群山從後環抱,面向美麗的海灣。房子的前園正是欣賞日落的最佳地點,舖了人工草皮,置了戶外桌椅和躺椅,種了一棵長青樹。
「無寒。我開門見山吧!」喬安笑著,喝了一口奶茶,便躺在躺椅上,一派來個日光浴的模樣,「我打算離開樂園。」
「離開樂園?去哪裡?」
「樂威集團。」花無寒聽罷不禁一怔,說不出話來。喬安便坐了起來,看著她微笑,「而且,我要把你也帶過去。跟我走吧。」
「為。。。為什麼?」
喬安揚了揚眉,曉有意味地衝她一笑。
對建築設計的人來說,這個名字不可能陌生。那不是一家公司,而是設計師們的私人俱樂部。創辦人都是勇敢的人,在資本主義社會裡追求設計的本義,擺脫了綑綁著其他設計師樓的物質鉫鎖,創造出一個又一個讓世界驚嘆的作品。然後,有了這些成就作為資本,它更能肆無忌憚地投入於設計;拿著別人的錢和信任去自由創作,比拿著自己的錢去創作更讓人振奮。這或許不單是個俱樂部,更是這一群人的天堂,其他還懷有設計夢想的人夢寐以求的地方。
為了什麼?不言而喻。
「我想要帶你過去,不因為你是我的徒弟。」他笑著,又喝了一口奶茶,「而是作為我對你的謝禮。」
「謝禮?我做了什麼要你道謝了?」
「你設計了樂園的第三家酒店。」
喬安要成功,窮盡努力去換他想要的東西;不過四十來歲,他擁有的比他的同輩都要多,而且遠遠拋離。就說這座他們身處的房子,叫價以億計,根本不是一般設計師能輕易擁有的東西。他開的跑車是公子哥兒的心頭好。他穿戴的衣履皆是度身訂造、獨一無二的優質貨。他手裡的各類玩意都是早於任何人便到手的時尚指標。他身邊的女人都是出眾的、別人得不到他卻能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他擁有的東西如星數,隨便拿來一、兩件也能讓人目眩。
花無寒無疑是讓他開了眼界的。
這個女人出身豪門,卻與家裡為敵,倔強地走沒有家族扶持的苦路。她的背景不單沒為她帶來什麼好處,還為她惹來無無謂謂的單單打打,加諸她那不懂人情世故的弱點,讓這條路彎彎曲曲、荊棘滿途。說起來,她也不是什麼很有天分的設計師,交出的作品質素中上,但絕不可能為她帶來什麼光明之途,更不可能帶她進樂威。她頂多只能徘徊於中游,能給予自己不錯的生活,卻不能留名於世;在任何人的眼中,她的選擇可謂白痴。
因為愛情,她弄出了自己迄今最優秀的作品;她也能赤裸裸地跟所有人說,這次設計於她而言不單是設計,而是更為重要的事。她的愛情,都傾注在其中。樂園的第三家酒店打入了世界建築雜誌的年度排行榜,是團體功勞,但她的設計居功至偉,無從否認。喬安作為替她把設計成真的推手,心裡竟然沒有一絲傲慢,反而帶了一份感恩。
「我擁有了很多。但就沒有成就什麼。作為你的半個師傅,我看著你成就了對自己重要的設計,心裡面就不再滿足。」
「你早已有很好的設計。。。」
「於我而言,是不夠的。」喬安仰天大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又看著花無寒,道,「你,也還未夠的。」
花無寒站了起來,走到前園的最前,看著海灣上的船。此時不過早上,陽光還不算猛,海灣上映照出柔和的光。光裡,彷彿閃著那兩張陌生的臉。
「我知道你顧慮著什麼。」喬安也走到她的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換個環境,對誰都好。」
「我。。。」良久,花無寒擰過頭來看他,眼裡盡是不甘。「有些事想搞清楚。」
「你說。」
「是誰,是誰使那些骯髒手段逼湮湮離開樂園?」
喬安沒有回答,輕呼一鼻子氣,瞇起眼睛看著她。沒多久,花無寒便了然,不哼一聲,離開了他的房子。
從喬安的房子開車前往楚湮的家,途中路經一家泰菜小店,是當年她們相戀時曾經光顧的地方。楚湮喜歡那家店的冬蔭功湯和芒果糯米飯,是少數她會經常光顧的店。花無寒便把車駛到店前,打算買來哄她。
「哎。好久不見了。」操流利本地話的泰藉老闆娘甫見著她便如是說,「還以為見不到了呢。」
「嗯?」
「我們下個月就關門大吉了!」
又是另一家敗在舖租手裡的小店。花無寒不禁想起張姨和王子。
開店的時候,他們大概都有夢吧。或許是要發揚家鄉美食,或許是要保留獨有傳統,或許為了名成利就,也或許單純是為了生計。但無論他們有多努力,還是敗在與他們無尤的事上;愈是把生意做好,愈是做得不夠好,都不足以彌補跑得太快的舖租。這些人們的心裡抱著怎麼樣個心態,才能在愈見渺小的安全感中繼續經營他們的生意,至最後一刻?
自己的夢想,又是否該守到最後一刻?
她抱著食物,站在楚湮的家門前愣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辦法撇開這堆混亂的思維。因此,她根本沒有注意到男人往她這邊走來,沒看見他善意的笑容,沒聽見他的那聲招呼。待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甚至被嚇得大叫了一聲,幾乎把食物扔了。
「花小姐。嚇到你了?」
「啊!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沒見到你。」
「是我不好意思才是呢。」男人憨笑,道,「那就不打擾你了。有機會再找個時間聊吧。」
「嗯。好。」
說罷,男人揚了揚手,說了聲再見,便往前再走幾步,進了旁邊的單位。花無寒輕嘆了一聲,看了看自己手裡的冬蔭功湯,然後便聽見門把被扭開的聲音,看見楚湮把木門開了。
「無寒。」她把鐵閘的鎖扭開,花無寒便從外把閘打開,「吃...午飯了嗎?」
「還沒。」突然便想起手裡的食物,她便微笑說,「我剛才經過那店,買了冬蔭功和芒果糯米飯。」
「那好。」楚湮笑了,把輪椅往後拉,一邊往廚房裡走,一邊說,「素素上次...去曼谷...給我買了船...麵和醬料。我...去煮。」
於是,花無寒在餐桌上舖好的墊子,置好了筷子,便坐在周子欣上回坐的那個地方,看著楚湮下廚的身影,腦袋繼續旋轉。
姑勿論喬安為了什麼理由把她也帶著,加入樂威對花無寒來說無疑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無論是在事業發展、技術提升、還是擴闊眼界上,都是可一不可再的轉捩點。若然,這樣的一個機會出現在幾年前,她斷然不會猶豫便接受,大抵現在已把辭職信呈上。
樂威的區內總部在S市,在小城不設分部,近年的設計項目亦分散在區內多個國家。她若然决定加入樂威,就算是能爭取到駐小城工作,出門公幹亦在所難免;甚或,頻繁飛行將成為她的生活模式,人在異鄉的日子大抵會是留在我城的數倍。
楚湮是她唯一的考慮。
無論選擇加入樂威與否,她都不欲對楚湮有所隱瞞。但若與她坦白,別說她們現在不過朋友關係,就算是她們相戀,楚湮亦必然會鼓勵她以事業為重。那沒,她們便會再度分開,無法參與彼此的生活。
她開始想著其他可能性。若楚湮是自己的同居伴侶,事情會不會容易一點?或許,她可以向公司要求讓她跟隨自己外出公幹;反正,酒店房間還是一間,機票她也不介意自己掏荷包。就算工作再忙,總能抽出時間來陪伴楚湮;早出晚歸,也總能在睡醒和睡前看到所愛的人吧。再辛苦,也是做到了別人夢寐以求的了吧。
「無...無寒?」楚湮輕拍她的肩,她才從那一堆幻想裡醒過來,「你...不舒服?」
「湮湮。」她看著楚湮關懷滿瀉的眼睛,心忽然有點澀。
「怎...怎麼了?無寒。是...是不是...」
「湮湮。」花無寒握起了楚湮的手,放到自己的心上,「你喜歡我的設計嗎?」
「喜...當然喜歡呀。」楚湮從花無寒的眼裡看出一絲不穩,便給了她一個肯定的微笑,「我...我離開樂...樂園,最捨不得就是...不能...有空就去城堡餐廳... 吃東西。」
這讓花無寒想起沈仲喬的女兒,也想起了一件至為重要的事。
「湮湮!」她急忙轉過身去,雙手握起伊人的手,「明天,明天我們去樂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