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無寒是逃著登上飛機的。
沈仲喬問她的問題,她一道也回答不了。這一年多以來,她一直逃避去想這些,把自己淹埋在工作裡,就是不想要有空間去想。她很怕自己想得太多,會想出不存在的事來;她更害怕自己想清楚後,會發現自己做了錯的决定。
既然决定已下,就沒有必要再回想,無論當初的决定是對是錯;下了的决定便是對的,不是嗎?
所以,來到新樂園所在,她便把沈仲喬說的話壓下去,以這年多一直用著的方式去面對生活。
人在他鄉,周圍都是陌生人;人面相似卻顯然不同,寂寞的感覺更濃。這裡沒有喬安,沒有沈仲喬,沒有范非,沒有晏哲,只有一眾將要與她共事的、說著不太一樣的語言的人。而且,這回她是領導,在地的話事人。
為了打好關係,她甫到埗便安排了宴席,有點與自身性格相違地高調請客,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盡情吃喝了一番。翌日,她便發現這一著雖是老舊的招數,還是有著一定的影響力,眾人對她都多帶笑容和親切,接著的多個工作安排會議亦進行得很順利。
除了工作以外,她的首要任務便是找個能讓自己感覺沒那麼孤單的生活方式。
樂園位處城市的邊郊區域,附近除了仍在興建中的樂園配套設施外便如荒漠一般一切從缺。距離樂園最近的住宅小區在半小時車程範圍的邊陲,是個沒車子就不好住的地方。她在人事部主管的協助下在那個小區租了一套有兩個房間的單位,買了一輛進口車。
她希望能在房子裡營造家的溫暖感。在大型家品中心購入了好些木質傢俬和布藝家品,再到附近的百貨公司添置其他日常用品,她便轉移視線在廚具上,卻愣在一大堆形形色色的鍋子裡,想著單靠一隻炒鑊便能弄出一桌子美食的楚湮。她輕嘆了一聲,隨便買了一個煮方便麵的鍋和一隻炒菜用的鑊,便回那陌生的家裡去。
室內設計明明是自己的專長,她卻無法設計出讓她滿意的、屬於自己的家。
原以為只要再度把自己拋進工作裡,家裡感覺怎麼陌生也無關痛癢;她甚至在想著物色一個異鄉床伴,把自己的家當成是酒店房間,肉體撕磨便能取暖。
然而,不出兩個星期,她便弄清了手頭上需要完成的工作,理解到如今自己手握實權,在高層管理的位置上只需要把人和事管好,實質上的活其實並不太磨人。那個突然辭職的總設計師其實挺有才華,留下來的工作項目都算妥善,缺的不過是人事;稍稍把他訂下的計劃更改一點,再在人事上稍作調動和調解,遷就一下政治需要,剩下的便是輕鬆活,根本用不著她像過往一樣廢寢忘食地幹活。
工作團隊裡的風氣與她的家和總部都相去甚遠,大部分的員工都已成家,過的都是很傳統的家庭生活。難說他們不會跟自己發展什麼特殊關係,只是她適應不了他們身上那種滿是家庭溫暖的氣息;別說是找個床伴,甚或找個能與自己買醉的也困難。
她真的沒預料到這裡的工作和生活步調會是那麼的悠閒,節奏慢得讓她心慌。
上任了數個月,她已經把這城市裡的景點都逛了,著名的餐廳都光顧了,周邊的幾個旅遊城市也踏遍了,甚至市內的家品中心、大型超市、菜市場、玉石市場什麼的都去過了,日子還只是過了那麼一點點。
她給喬安打了個電話,詢問關於第三酒店的興建進度,然後直接問他可不可以把一些設計工作發給她,好讓她能打發時間。喬安一口拒絕,笑說換尿布、餵奶這些東西可不能遙距進行。花無寒很是失落,但也無法反駁,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工作狂。或許,是因為寂寞而逼得自己不得不成了一個工作狂。
她也給花顯柔打了個電話,隨便聊著近況。花顯柔沒有說及什麼特別的事,只是不斷叮囑她一個人在外必須要事事小心,強調錢財身外物,能以金錢解决的事就干脆解决,不要勞心。花無寒只笑說這裡連可以讓她忙上一會兒的問題也沒有,金錢只用作購買短暫的快樂。花顯柔沒有回應,敷衍了數句便掛了線。
什麼時候開始,她不再習慣一個人了呢?這種寂寞的感覺,怎麼會那麼的擾人?
周末,她在城內的文化區漫步。她挑了一家咖啡店,坐在門外的桌椅前喝著一杯拿鐵,學著這裡的人抽那修長的煙。在自己的城市裡,她不怎麼抽煙,對上一次抽煙已是大學時代貪新鮮的玩意兒;沒想到再抽煙竟然連咳嗽都沒有,一切像是落寞的人的本能,落得甚是自然。
她觀察著每一個在她身旁經過的遊人,試著從他們的一舉一動中了解這座城市,也希望在他們的身上找到趣味來。
身邊出現一群年輕的少女,手臂繞手臂,歡樂地打鬧著,笑容滿面地討論著什麼。她們說話的速度很快,縱是坐在旁桌,花無寒也聽不出多少來。後來,她聽到其中一個女孩興奮地說了一句『那現在就去吧!』女孩們便離座,她便悄悄跟在後頭,往不知什麼方向走去。
她們來到一座簇新、佔地甚廣的建築物前,很快便消失了縱影。花無寒被這座建築吸引了注意,抬頭嘗試把它看清,卻被耀眼的陽光遮擋了視線;這麼近距離去看,她也看不出來整座建築物的面貌,但卻有種眼熟的感覺。環看四周都是較為年輕的人們,大部分正往建築物的中央走去,她便也朝那個方向走。
進入建築物的內部,她才發現這是城內落成不久的表演藝術中心區域,而她身處的正是當中的舞蹈中心,是各類舞團訓練和演出的集中地。這讓她終於記起自己曾在同事們的八卦中聽過關於這座建築物的事,都源於沈仲喬正是其背後的總建築師,這是他加入樂園前最後的作品。
花無寒抬頭環看四周,然後走到一角置了整座建築物的模型的一角,細看其簡介。她的心裡不禁嘆道,沈仲喬果然是很有才華的建築師,在樂園裡工作根本是埋沒了他。
然後,她聽到一陣悠和的鐘聲,是表演節目即將開放入場前的預報。從高掛起來的海報裡看,舞蹈中心正上演改編自【梁山伯與祝英台】的芭蕾舞劇。花無寒詫異於這麼一齣中西合壁的藝術表演,想像不來穿絲襪的男女怎麼能穿著長長的古裝戲服躍於空中。沒多想,她便買了票入場觀看。
坐在場內不算很好的位置上,看著手裡的場刊,花無寒為自己的這個舉動感到有點意外,不由笑了出來。她到底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那麼一天獨自買票入場觀賞不太懂欣賞的芭蕾舞劇。
或許,人在異鄉的寂寞感給她換了一個腦袋,她已然沒了過往的謹慎。她不再仔細思量做某些大膽的事的後感;也可以說,她對一件事情對自己來說有多大風險失了判斷力。
很快,她便後悔了。
就像上回看芭蕾舞劇一樣,無論舞台上出現的是什麼人,穿的是怎麼樣的戲服,她眼裡看到的都不是任何人,而是楚湮。梁山伯是她,祝英台是她,馬文才也是她,甚至翩翩同舞的一雙蝴蝶亦是她。一個人把一台悲劇演了,所有角色的悲痛都承受了,她的楚湮被折磨得體無完膚了。
花無寒突兀地在觀眾席上看得哭了。花了整個中場休息時段來平伏心情,下半場第一個舞者出現時她便又哭了。哭得無法止息,哭得胸口疼痛,哭得淒楚可憐;甚至嚇得坐在身旁的觀眾也多次慰問,怕她是身體不適。
離場的時候,有那麼一個人直愣愣地看著她。
周子欣不同於楚湮和董衍曼。她愛舞蹈,愛舞台下傳來的掌聲和歡呼聲,但她更愛優渥的生活。在舞蹈專上學院唸了一年,她考上大學的金融系,畢業後便投身私人銀行,與區內富甲一方的上流社會人士打交道。她個性冷漠沉著,但措辭一針見血,做事也夠狠夠快,不消多少時間便混得很不錯,現在已是收入可觀得能包養小白臉的銀行家。
雖然投身於完全不一樣的行業,對舞蹈的熱愛給她帶來的快樂難以替代;工作再忙,她還是會擠出時間來維繫這股熱枕,上舞蹈課揮灑熱汗,與舞蹈同好結伴欣賞舞劇,趁著公幹時買票入場觀摩。
她並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上花無寒。打量了好一會兒,她才勉強擠出微笑,上前相邀一聚。二人便移步到附近的一家酒吧。
「真沒想到你會看舞劇。這應該是湮湮的功勞吧!」
「她...」花無寒沒有回應周子欣的話;大抵沒有那個必要,事實顯而易見,「最近好嗎?」
「怎麼才算是好呢?」也是沒有回應,花無寒低頭喝了一口啤酒。周子欣冷笑了一聲,也喝了一口白葡萄酒。「你覺得她能過得怎麼樣?」
「她現在在哪裡工作?」她只敢偷偷瞥了周子欣一眼,便又把視線放在酒保的雙手上,失了焦,「我聽說她離開了樂園。」
「花無寒。」周子欣覺得有點好笑地看著她,托著腮,打量了好幾回才有點嘲諷地問,「你就沒想過要自己去問湮湮嗎?你對她的那種喜歡,分手了以後就一點兒也不剩,連做個普通朋友也不行了?」
花無寒呆看著吧枱上自己的雙手,像是沒有把問題聽進去一般,沉默不語。良久,她一口氣把啤酒喝下去了一半,才鼓著腮,繼續看著自己的那雙手。
周子欣有點氣,但更多是不甘。
楚湮走進課室的一刻,周子欣便被她吸引了過去。她喜歡楚湮,是一見鍾情,而且隨時間愈發濃烈。
周子欣並不專情,很容易便愛上一個人,而且總會在同一時間愛著好幾個個體。與她談過戀愛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平淡如水的,也有激烈如火的,有結束得漂亮的,也有爛得能成為話題的。那些戀人都不一樣,但卻有著同一個共通點,就是無法把這個人永遠留住,讓她有與之長相廝守的慾望。
她對楚湮的喜歡不一樣。腦袋裡不下一次出現把人從董衍曼手裡搶過來的念頭,但她沒有付諸行動,全因自己的自尊心重,也不想冒這個險,拿自己在楚湮心中的地位來賭。楚湮和董衍曼分手後,她多次想要向她表明心意;她不介意她的傷殘,只想擁有她的身體、她的心、她的人生。
她最終選擇以好朋友的身份留在她的身邊,默默守護著她。她給自己的理由是不屑乘虛而入,實在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很喜歡楚湮,但卻不知道這種喜歡換了模式可能持久;像她那樣濫情的人,要喜歡上另一個人,將身邊的人拋棄是很容易的事。她不想傷害楚湮,情願永遠得不到她,永遠守在她的身邊,當一個親密的朋友,也不願意以愛之名去傷害她。
楚湮和花無寒的分開,再次燃起把人擁進懷的慾望;思前想後,她還是放棄了。只是,她咬牙切齒,不明白這個花無寒憑什麼能這樣傷害她心愛的楚湮。
「你不會明白的。」說罷,把啤酒另外的一半也一口氣喝下,眼神裡帶著複雜的情緒,盯著自己糾纏著的手指,「我不能停下來。一刻也不行。我...」說不出口,她向酒保又要了一瓶,大口大口地喝著。
「事業真的那麼重要?」
周子欣冷笑。
她自己也是個工作狂,為了得到今天她擁有的,她也不擇手段過,彷彿世上所有都不及事業重要。但當她看著痛苦中的楚湮,她很想她喜歡的是自己;因為,若她喜歡的是自己,她願意為她放棄這一切。
或許,那不過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才能輕易說出來的話。也或許,那不過是不甘心的氣話。
「我也以為事業真的這麼重要。」花無寒冷笑,嘲諷著自己;她並沒發現,自己一眨眼,淚水便滑落。「我也希望事業真的這麼重要!」
「那你...」
「你知道嗎?湮湮是為了成全我才跟我分手的。讓我可以心無旁騖地去追我的設計夢,不受其他人的影響。我可以不把自己全情投入去嗎?我可以辜負她嗎?」
「你...」
「是!我是很喜歡設計,這一直是我的夢想。我要建立我的設計事業,我要設計出我最滿意的、讓我下一刻死掉也無憾的作品,我要全世界的人都認識我,都喜歡我的設計。所以我很努力,很努力,我不讓自己停下來,不讓自己去想其他,就是要做到我一直想要做的!」
「可是...」
「可是,變了。」花無寒不禁笑了,笑聲中像是著了魔一般帶著地獄的火,燒壞了腦袋一般,「變質了!完全變質了!我愈投入工作,把自己從其他的事中抽離,卻愈是看清了現狀,看清了我自己。我已經設計不來任何能讓我看上眼的東西,畫出來的通通是沒心沒肺的垃圾!」
周子欣沒有回答,皺著眉看著眼前已哭笑難分、醉意愈發濃了的花無寒,心裡波濤洶湧。
「第三家酒店的設計是我的心血,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你知道為什麼嗎?裡頭有湮湮!滿滿都是她,這裡是她,那裡是她,每一個角落都是她!總部批了,高層拍板了,酒店興建了,落成了,我卻一點興奮的感覺也沒有!我不開心,我是傷心得躲在家裡哭了!我的設計裡有她又怎樣?我的身邊已經沒有她了!沒有了!
「我不能見她。我不能見她!見到她,我不會捨得離開,我不會捨得放手。但我們不能在一起。她不會讓我放棄;我也放棄不起。多麼可笑!她成全我,讓我追夢;沒了她,我卻怎麼追也只是追到皮毛,真正的設計早就沒了!沒了!」
話落,花無寒再也忍不住地仰首大笑,繼而失控痛哭。彷彿要把這些年來憋在心裡的痛楚一口氣哭出來,她的哭聲在嘈吵的酒吧裡成了獨有的聲音,混在環境裡尤如城市的風景。
那音波,刺穿了周子欣的鋼鐵外衣。她伸手來回輕撫花無寒的背項,然後把她擁進懷裡,讓她盡情地哭,哭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