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純愛是甚麼?”
“純愛嘛,當然是純純的愛。”
“那甚麼是純純的愛?”
“純粹精神上的戀愛,純純的,不帶一絲雜質。”
“即是不包含性的愛嗎?”
“當然,包含性的愛是性愛,跟純愛是兩回事。”
“那是純情,不是純愛啦。”
“你有看過純愛電影和純愛小說有性愛場面嗎?”
“有啊。”我舉出一些例子。
“就算有,那也不過是劇情需要。”
“性本來就是人類的需要。”
“沒有性,你會死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沒有性,我不會生存在這個世上。”
“我跟你話不投機,我還是走好了。”
“別這樣嘛,我們討論得好好的。”
“但我已經不想再跟你討論下去。”
“我只有一個問題想問,如果你認為純愛不包含性,那麼你認為夫妻之間是不是就沒有純愛的存在呢?”
子君沒有立即回應,她想起她與丈夫之間的關係。
“我跟你講一個故事吧。”
假裝你一直都在
男人位高權不重,工作量超標,還得應付上司的責難和下屬的懶散。每天工作像上戰場,身心俱疲,回家只想立即倒在床上。
妻子不明白他為甚麼這樣忙,因為她從來沒打過工,沒受過氣。
他體諒她的不諒解,所以回家後還得對妻子呵護備至,排解她整天單獨在家的鬱悶。
妻子不會做飯,但家務總算打理得井井有條,她最喜歡洗衣服,晾曬衣服時傳來的陣陣柔順劑氣味讓她心情舒暢。她不喜歡外出,說一個人逛街太無聊,她的朋友都得上班,就只有她一個人閒著沒事做。
男人怕妻子呆在家裏悶,送了平板電腦給她,又教她使用社交網絡。從此妻子在家的生活變得充實起來,她得照顧寵物,還要打理農場、咖啡館和餐廳。
一切都是虛擬的,在網絡世界上,但她樂在其中。
迷上以後她時時刻刻在玩,男人不明白這些遊戲有甚麼好玩,替網上的寵物打扮到再漂亮,透過電腦收割到再多的農作物、建立再華麗的家園,種種種種都毫無意義。他更不明白妻子為甚麼花這麼多時間在虛擬世界上,但他不敢有怨言,他總是想,她喜歡就好。
他深愛著妻子,雖然沒有愛得轟天動地,但總是愛在生活上,愛在細節中。
妻子明白丈夫的愛的表達方式,一種溺愛、一種縱容。不溢於言表,但她確實感受得到。
她在半年後逝世。肺癌。好端端一個女子,不煙不酒不做壞事,偏偏受盡病魔折磨。
男人不能理解上天的安排,但他無從改變妻子已死的事實。
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做好妻子臨終前交托給他的作業──替她照顧好網絡上所飼養的寵物,定時收割農作物,以及打點餐廳和咖啡館。
於是每晚男人回家後,開啟妻子的平板電腦,登入妻子的帳戶,穿梭於不同的虛擬世界,有夠忙的。
開始時他視為例行公事,漸漸地,他發掘到樂趣所在。打理妻子設置的虛擬世界,讓他明白她多一點。
她把咖啡館佈置得美輪美奐,她為寵物佈置華麗的居所,衣櫥裏的衣服色彩鮮艷,繽紛奪目,跟妻子平日穿著的素色衣服大相逕庭。寵物居所主屋的那支座地燈、卧室的設計師椅,他記得她曾經向他展示過。
他這才發現,妻子一直在尋找另一種人生,並且透過虛擬世界來實現。
他心裏一陣哀戚,然後繼續帶她的寵物探朋友,偷別人的農作物……
他一直玩,玩到熱潮不再,玩到餐廳城市關閉,玩到他終於明白,妻子留下作業給他,用意不是要她的虛擬世界繼續運行,而是為了陪他一起度過喪妻之痛。
偶然,他會利用妻子的帳戶在社交網絡發表感想,假裝她一直都在。
“終於放晴了,好想到沙灘玩個痛快。"
如果妻子還在,在這晴朗的日子,他定必拋下沒完沒了的工作,帶她到海邊,陪她聽風看海。
這是她一路以來卑微的願望,可是他一次也沒為她實現過。
對妻子的思念之情,藏於心底,歷久彌新。
故事完結,子君問我:“你講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
我聳聳肩,“是真是假重要嗎?”
“因為我有一點感動啊,如果那是假的,我便可以收起我的感動。”
“感動是一種情懷,不管是真是假,感動的本質並不會變。”
“其實我不希望是真的。"
“為甚麼?”
“那太令人傷感了。我希望男人開開心心地生活。”
“妻子死了,悲哀總有過渡期。"
“反正人死不能復生。"
“你意思是,你寧願男人喪妻後夜夜笙歌,另娶他人?”
“也許這樣會幸福一點。”
“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為你留一個位置
每個人都說經理是一個怪人,秘書上任三個月以來,還未見識到經理之怪。
論工作,秘書以前見識過更瘋狂的上司,工作起來六親不認,一有不滿就將下屬罵得體無完膚。相對起來,這個經理不罵人不發脾氣,頂多黑著一張臉,他雖然沒日沒夜地工作,但七時以前一定放她下班。她從不知道經理甚麼時候下班,反正他永遠比她遲走,又比她早回到公司。
論人品,經理更是好得沒話說。以前遇過的上司有的挑剔野蠻、有的縮骨卸膊、有的好色囉唆。經理雖不苟言笑,但從沒令她產生不快情緒。
論打扮,經理每天西裝筆挺,光鮮潔淨,頭髮梳理整齊,身體沒有異味,加上他本來就俊秀的外型以及溫文的舉止,那簡直是完美男人的典範。
這是她跟過最好的上司,她不明白為甚麼其他同事都說他是怪人,她唯一覺得他奇怪的地方是他除了公事以外,甚麼也不談。
他不談私事,不談家事,連閒事也不談。
工作以外,她對他一無所知。
她留意到他手上沒戴戒指,但在一次公司戶外活動中,她看到穿運動裝的他頸上繫著項鍊,項鍊掛著一對戒指。
秘書向其他同事打探經理的家庭狀況,大家沒有多言,只是暗示她別浪費時間在他身上。
她口裏辯稱只是想了解上司多一點,但往後不敢再打探經理的私事,怕讓人知道她心裏的秘密。
聖誕臨近,公司接到大量訂單,公司所有人全部超時趕工,連秘書也得幫忙應付堆積如山的工作。
這夜工作到十一時,經理宣佈各人可以下班。
他問秘書有沒有人來接她回家,她搖搖頭裝出一臉可憐。
“我送妳回去吧。”
秘書跟在經理身後,心臟噗噗狂跳。
從辦公室走到停車場,經理甚麼也沒跟她說。她習慣了他的沉默。她心裏一直在盤算待會在車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她說甚麼才能令他聊聊自己的事。
來到他的座駕,他替她打開車門。
後座的車門。
她有點錯愕,她瞧瞧副駕駛座。那裏沒有任何雜物。顯然不是因為副駕駛座放滿雜物才要她坐在後座。
她坐進車廂,甚麼心情也沒有了。
經理問明她的地址後便沒再說話,秘書也識趣保持沉默。
往後幾天經理送她回家也要她坐在後座。
這讓她弄清楚自己的位置。
半年後,秘書離職。
經理依然溫文爾雅,待她彬彬有禮,但她實在待不下去。她無法抑制每天跟他見面時心底的渴望,她寧可不再跟他見面。
離職前,她問他,“你一直要我坐在後座,是為了避嫌嗎?”
“為甚麼要避嫌?”
“怕別人講閒話嘛。”
他搖頭,“我不管甚麼閒話。”
“那是要跟我保持距離嗎?”
“也沒這個必要。”
“那到底是為甚麼?”她問,帶點歇斯底里。
“這是我留給亡妻的位置,誰也不能觸碰。”
知道謎底之後,秘書終於釋懷。
下一任秘書上任時,問她經理是個怎樣的人,她只簡單地說:“一個怪人。”
子君問:“為甚麼兩個故事的妻子也離世了?”
“你希望死的是丈夫嗎?”
“我的意思是,為甚麼一定要出現死亡?”
“因為死亡本來就無法逃避。”
“難道在生的人就不能證明愛情的堅貞嗎?”
“只要活著,每天都可印證愛情的存在。只是活在世上太多變數,愛情需要面對太多考驗。”
“誘惑無處不在。”
“不止誘惑。生活的累也可使愛情消失殆盡。”
“所以能夠同偕白首的夫妻殊不簡單囉。”
“是不容易的。”我輕輕嘆一口氣。
子君盯著我看,“你雙眼都紅了。”
我闔上眼,“可能是我被自己說的故事感動了。”
“其實,你不必再為妻子留一個位置。”
我撫著胸口,“反正,永遠在心中。”
“這樣就足夠了。你不用天天來找我啊。”
“我答應過的。”
我睜開眼,子君笑容依舊。
我答應過的。
那一年,還未成為我妻的子君問我,將來誰先死會比較好。
她怕寂寞,我怎麼忍心讓她承受失去摯愛之痛。“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妳比我先走一步,然後我每天到妳的墳前,陪妳聊天,每天跟妳講一個故事。”
“今天你講了兩個故事啦,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拿出平板電腦,“嗯。回去前讓你看看Apple的服裝室,我昨夜為她添置許多新衣呢。”
Apple是子君在寵物社區飼養的寵物。
子君將頭伏在我的肩膊上,批評著我的選衣品味。
“我愛你。”
假裝你一直都在,然後為你留一個位置。
我的愛,沒有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