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慕生儒好不容易脫離帳房時已是黃昏時分。
頭昏腦脹的走出皇龍布行,感覺眼前還有許多算籌在眼前飛。
但才離開不到一刻,他就注意到帽仔街上幾十人皆身穿墨綠長袍,腰間配劍,在人群中朝他靠近,他覺得訝異但仍是不動聲色,步伐不疾不徐,神色自若地轉向東行混入人群中。
靠近天公壇時,香客絡繹,萬頭攢動,慕生儒正慶幸隱入人群就不易被發現,突有一褐衣人攔住他去路,「你是那慕生儒對滴吧?」
這中土口音使他一愣,尚未回答,後頭跟著他的那些綠袍人卻加快腳步,其中一人大喊,「快!咱抓緊動手!土流氓來搶人了!」
褐衣人碎了一句,「這群雜碎真他爹滴煩人,綠頭蒼蠅似到處飛。」伸手握住背後刀柄。
慕生儒看準時機,拋下一句,「抱歉你認錯人了。」閃身轉入橫街。
但果不其然身後步履聲緊追不捨,而且人數似乎變多,他分神判斷了一下,至少跟來了二十幾人,為何有這麼多人要找他?多年逃命的經驗讓他知道這些人絕對來意不善。
提氣奔入珍饕餐館前的小巷,要到天公壇進香的香客及等用餐的饕客擠滿小巷弄,慕生儒混在人群中進了餐館,迎面來的正好是上次帶他們入席的店員,
「外頭人太多,借行上回走的小道可否?」
店員點頭應允,慕生儒便從餐館後一道小門而出,沿著一條石板道繞過餐館後側,行經幾十戶緊密而臨的紅磚房,再繞經一處園林,就能通抵街坊密布,高樓林立的三界壇。
上次他們用餐後也是由此離開,他便暗暗記下了走法。
石道兩旁屋簷高聳,斜暉照映下只有一道細窄的亮光鋪在路中央,他將自己隱在屋瓦的暗影下急急前行,要出三界壇時卻見又有一路褐衣人在路上張望。
不得已,他只能翻牆潛入園林,心底默道,「小生無意做翻牆賊,還請見諒。」
好不容易從園林借道進入三界壇,此處有一棟三層樓高的繡坊高閣,他攀伏上閣樓頂,探頭查看,夕陽光照的刺眼,適應一陣才能看清,整個城內的紅磚瓦房,在夕陽下猶如熾熱的火光艷紅灼目,府城又被稱作鳳凰城,此時全城確實如鳳凰灼紅。
細看街道,城西與城北處有十多隊綠袍人馬在街上穿梭,城南與城東則散見幾個褐衣人出現在街頭巷尾。
看來不能從路面離城。
無論如後都要在城內擺脫掉這些人,絕不能讓他們發現他的住所。
他將袍角繫上腰帶,攀著瓦當踩上女兒牆,再躍上一旁的屋脊,飛屋踏瓦一路向東潛行,希望能在城門關上前趕得及從東城門出城。
好不容易到了夭鬼埕,一大片的埕內正擠滿了剛入城門的苦力、挑夫,許多人正吃著碗粿、鼎邊趖止飢,此處攤商皆是路邊擺攤,熙熙攘攘而無屋簷蔽日,最外圍的房舍也相當低矮,不及一人高。
慕生儒正伏在屋脊後思索著如何取道出城,卻忽有長茅利刃從他腳邊破瓦而出,瞬間屋瓦碎裂陷落成洞,他及時攀住梁木不至墜落,低頭下望,屋子中央的神明桌被掉落的裂瓦砸成一片灰白,桌旁縮著一對老夫妻抱在一起發抖,滿臉驚恐地望向他。
他感到十分過意不去。
懸空的腳下有十多名褐衣人持刀以待,其中一人吆喝道,「你已經逃不掉了!乖乖把太子之劍交給咱們,咱們道主可以饒你一命。」
「太子之劍只有聖上當佩,小生只是一介平民,諸位找錯對象了。」
「哼,還要再裝傻就休怪咱們無情了。把他打下來!」
兩柄長茅閃著銀光直戳而來,他瞬間鬆手旋身墜下,拉開背上背袋甩向那群褐衣人,眾人閃避散開,他則抓緊空隙一落地抱緊鐘離劍直向門口奔去,幾人出刀阻擋,皆被他輕巧閃過,穿隙而出。
「快!快追上他。」
「太子之劍真的在這小子身上嗎?他怎麼都不出劍?」
「一定是在他身上,不然長松幫那群綠頭蒼蠅何必追他追得這麼緊。」
「那咱們快追,絕不能讓劍落到他們手上!」
慕生儒再次鑽入逼仄的巷道中,朝城北而行,此處巷弄連通複雜,可以為他爭取一些時間。
在巷道中疾行,腦中也轉的飛快。
這麼多人怎麼會不約而同盯上他要奪太子之劍?
而且聽他們說話都帶著中土口音,難道真如同桃花緣所說,有人出賣了太子之劍在他身上的消息?
太子之劍是皇位正統的象徵,當今的盛康皇每年祭天也必定會佩劍出席,以示承襲正統。
他知道皇叔多年來都一直派人暗中尋劍,但從未發生過在光天化日之下奪劍之事。
畢竟若讓人知道真正的太子之劍流落民間,那麼他身上所佩之劍是偽劍便不言而喻。
如此行事既然不可能是皇叔所為,那又是誰派了這麼多人要滿城尋他奪劍?
好不容易穿越大北門市集,忽瞥見有一綠一褐兩道身影出現在城牆上,沒想到他們居然連這裡都派人守著!
慕生儒抱住背袋潛伏在一台牛車旁朝著城門前進,此時出城人口眾多,要能從中辨認出他並不容易。
跟著隊伍一步步前進,見到守城兵官站在城門旁只是睨眼看著出城人群,並未盤查。走進城門下,眼見就要出城,守城兵官卻突然伸手攔住他。
「你的良身證拿出來我看一下。」
慕生儒蹙起眉,「小生在皇龍布行工作,大人盡可查。」
「哎,就只是覺得你看起來很面熟,想看一下你的良身證看是不是同鄉,如果沒有也沒關係,」兵官伸出手在他面前搓了搓食指和拇指,
「你知道這什麼意思吧?」
慕生儒抿緊了唇,伸手入袖中取荷包,肩頭卻突然被人一拽,他借勢轉身卸力脫身,但仍被拉出的城門隊伍之外。
拉他的是從剛才就立在城門上的綠袍男子,黑巾覆面,露出一雙鷹眼直盯著他。
此人不好應付。
握緊了手中的鐘離劍,忽然一把銀刀從兩人之間劈砍而下,褐衣刀客嘟囔著,「鬼面!咱們不是說好了要公平競爭,你怎麼又先出手?」
「是你發現的太慢。」
兩人分心之際,慕生儒拔腿就跑,無論如何都不能在人多的地方打鬥。
鑽入眼前小巷,這條小巷的左側是新建的灰泥牆,右側是斑駁的紅磚壁,灰紅兩面緊夾出只容一人寬的小道。
一入小道他就心知不妙,空間如此狹小限制手腳施展,若是衝突一起將無可迴避。
然身後緊追之人不容他遲疑回返,只能繼續前行。
─踏、踏、踏
步履聲越來越近,且毫不隱匿,迫至百步之時他停下腳步。
巷道兩端,褐衣刀客及綠袍劍客一前一後阻斷了他的退路。
「就乖乖交出劍罷,咱們道主大發慈悲說可以饒你一命,憑交情咱也能讓你在長松幫手底至少保住條腿。」
兀自說著,然刀客手中銀刀已然出鞘。
身後劍客卻一手按在劍柄上未動,似乎是要等他們分出個勝負再坐享漁翁之利。
慕生儒不語,握緊了背袋裡的鐘離劍,看準刀落一刻連劍帶鞘橫出,劍鞘刻入灰泥牆上止住刀勢前進,灰泥僕僕而落。
刀客鼻出一哼提刀欲再砍,慕生儒卻壓低身軀直攻刀客下盤。
刀客退了兩步,重整刀勢,「呵,怎麼不拔劍讓咱倆見識下這傳說中滴太子之劍?」
慕生儒抿了抿唇,「小生不懂此意,這只是一把尋常的防身之劍。」
「哼,再裝就不像了。」
他手腕下沉以守待攻,不理會刀客挑釁,不到必要他絕不讓鍾離劍出鞘。
「好咧,那就只好直接把你砍死奪劍吧,反正在東島無名屍多了去。」
刀客蓄力欲攻,身後的劍客也拔劍出鞘,顯然兩人打的是同樣主意。
忽地刀客拔地躍起,一刀劈砍而落,他以劍鞘格擋,身後卻同時一劍直指背心,他側身迴避,堪堪避過,然衣袖仍被劃破了一道裂口。
一卸力,他立刻旋腕使劍,一擊打中刀客腹側使之連退數步,再回身與身後劍刺相對,劍刃劃過鐘離劍鞘發出刺耳聲響,慕生儒沉腕發力,將劍推了回去。
劍客發出低沉一笑,「呵!你究竟是太自信還是太天真?真以為劍不出鞘還能打贏咱倆?」
「既使此處狹窄無法使出招式,你的劍不出鞘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慕生儒心知他說得不錯,但他不知眼前兩人對鐘離劍究竟知道多少?
但若他們知道鐘離劍的劍身形貌,出鞘後恐怕就坐實了他手中劍是太子之劍的猜測。
不過鐘離劍連當年還是二皇子的盛康皇都未親眼見過,民間流傳的也都是各式各樣富麗堂皇的樣貌,這些人究竟為何會如此確信他手中這把看起來粗糙平凡的劍就是太子之劍?
還想著,那一刀一劍又同時進攻,他橫劍抵擋,劍鞘卻被磚牆卡死,身後銀刀就要砍落,他咬牙握住劍柄,正要旋身出鞘,忽有破空一響。
咻───
一柄長劍刺破刀客肩頭釘入慕生儒身後石牆,粉紅劍穗晃蕩搖曳。
眼角瞥見一道紅影,他定睛一看,忍不住叫出,「桃花緣?」
異變突生,刀客及劍客皆是一驚,聽聞這名號,刀劍還凝在半空,只把頭慢慢地朝慕生儒看的方向轉去。
只見一身對襟桃花繡長袍的俊朗男子就坐在紅瓦屋頂上,左腳曲在身側,手倚在膝上支著下顎,右腳垂在屋簷旁晃蕩,腳上的木屐欲掉不掉,全然一副觀好戲的模樣。
刀客與他對上眼時,他彎起嘴角露出邪媚一笑,「汝身上帶多少銀兩?」
「什麼?」
「呵,汝的功力和那呆書生比起來可還差了一大截,想殺他奪劍恐怕汝得投胎轉世、重頭練起才有機會。不如花錢請吾替汝出手吧?」
「……咱身上銀兩不夠──」
「說的也是,吾的酬金可是東島第一。」
「那汝呢?『蟲窩』裡的『大蟲子』這次準備的夠不夠贖命?」
劍客動了動唇,沒出聲,最後竟收起劍行了個抱拳禮,「本幫無意得罪桃花大人,先前種種皆是誤會,今日先行告退。」
「很好,既然爾等沒實力讓呆書生使出蕭柳劍式,又請不起吾,那就走罷。吾時間金貴,不耐煩。」
刀客與劍客不再多語,同時離開。
桃花緣翻身下瓦,踩著喀拉作響的木屐一步步走近,
慕生儒將鐘離劍舉至胸前,嚴陣以待。
他當然知道剛才那兩人退走並非是放棄奪劍,而是在此時此地,眼前之人比他們三人都還要強大太多。
桃花緣走至他面前,無視鐘離劍就在他面頰旁,卻一身子倚在紅磚牆上,直接伸手至慕生儒身後勾起桃華劍劍穗,同時低頭附在他耳邊問,「汝還不相信?」
慕生儒被困在劍刃與桃花緣之間,只能撇過頭,「小生不知道要相信什麼?」
「這麼多人滿城追著汝要奪太子之劍,汝沒有傻到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吧?」
「他們找錯人了。」
「小生儒,汝真以為矇上眼睛,假裝過去不存在就能好好過日子了嗎?」
「無論汝再怎麼假裝,他們也不會放過汝等,這麼多年來汝還看不清嗎?」
慕生儒抬頭直望入他的眼,這個男人究竟知道些什麼?
「呵!吾真喜歡汝這眼神。」
「看在汝這眼神的份上,吾不收酬金送汝兩個情報罷。第一,現有兩個中土來的組織在追汝,長松幫跟四神道。汝今日也見著了,穿得像草的都是長松幫的人,穿得像土的就都是四神道的人。」
「…中土來的組織?」
「呵!不錯,第二,這兩個組織在東島的領頭人會定期寄密件到中土,之前吾動了點手腳得了點消息,收信者一個姓釜一個姓染,有沒有讓汝想起什麼?」
慕生儒愣了下,「……釜姓與染姓?」
這兩個姓氏如此特殊,全中土沒有第二個同姓的家族。
「他們是釜郡王及染郡王的人?郡王的人怎麼可能會在東島?」
桃花緣邪媚一笑,「汝可真是傻氣的沒邊啊,太子之劍都到東島了,想要這把劍的人自然會出現在東島。」
「汝何不問,他們怎知太子之劍在汝手上?」
「興許是郡王給了他們什麼消息──不,太子之劍並不在小生手上。」
「呵呵!真愛逞強,實際一點吧!有人出賣了汝的消息給他們,而且是知道郡王在尋太子之劍,又見過汝出劍之人。」
「吾給的提示應該很明顯了罷?」
慕生儒知道他指的是朱老闆,但是他想不透為什麼,也不願相信他將朱老闆從桃花緣手中救出,朱老闆還會將他的消息透露給別人。
「告訴我這些,你的目的為何?」
「當然是因為……吾看上汝了。」桃花緣歛去笑容,俯身逼近,
「吾知道,汝能使出真正劍隨意動的蕭柳劍,吾非常期待。」
「你究竟是誰?你還知道什麼關於我的事?」
桃花緣輕笑起來,氣息噴在慕生儒耳畔,引得他一縮,
「吾的情報可是十分金貴,還想知道更多就用汝的身體來換。」
「……」明明說的是劍式,為何非要用這種奇怪的說法?
「吾可給汝一點時間考慮。不過這時辰城門都關了,汝要繼續在這裡發傻嗎?」
慕生儒猛然驚覺,「城門關了?不行,我一定得出城,該怎麼辦?翻城牆出去?不、不行一定會被發現……」
桃花緣倚在紅磚牆上,捻著粉紅劍穗看他團團轉,
「吾知道有條出城的密道,不會被發現。」
「在哪裡?」
桃花緣伸出兩根纖長的指頭勾了勾,「兩千。」
這世上比殺手更可怕的,
是同時是個強盜的殺手
慕生儒今日沉痛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