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 |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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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兆

  羚把腳下的影子踩得很緊,彷彿那是一窪隨時都會被蒸發的髒水。三月的清晨近乎無風,但光線微弱得一吹就散,凝視著景色她靠著露台邊緣點起一根菸,低頭,向十三層樓底下的馬路吐出一片薄薄的灰霧。她看見對面的人行道上有個人影,什麼也不做,只是在那裡,貧瘠地踩緊自己的影子。羚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面目太過模糊。
  羚眨了眨眼,流下一滴淚。羚閉上眼睛,額頭發燙而乾涸,抬起頭像要承接一座不存在的大雨。然後羚再度張開眼睛,向下俯視。
  而那人已經不在了。他的影子猶滯留在那殘缺的人行道上,像一枚陷下去的磚。
·
  雨聲。趴在書桌上的張勤驚醒。一場好大的雨,她的衣服還晾著沒收。她猛然坐起身,黏膩的臉頰沾起一頁稿紙。桌燈冷白色的光線孤寂而尖銳地暈開深灰色的,未亮的世界。
  然而那並不是雨。她意識到。她的床位隔壁傳來抽泣,細微得難以察覺,卻一聲聲地沿著鐵製的床梯向下流淌。她背後的阿時沒有翻身,睡得很沈。
  還有別的。她無聲地推開座椅(半年來早起的習慣讓她學會保持安靜,在不吵醒任何人做任何事情),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她看見大河。灰色,湍急,兇猛,陌生的河水完全吞去原本寬闊的柏油路。不遠處的河面浮著一只鞋,原地上下起伏晃動。像一個人在河底倒立,旋轉起舞。
  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注意到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張勤強迫自己去想,甚至去憐憫那條被取代掉的柏油路。被留下的只有怪異佇立兩側的交通燈號,以及清晨尚未熄滅的街燈。銀白色的河水因流動、拍打而破裂,層層疊疊像被撕下的鱗片。然後她將目光轉移至對面的校園。不對,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應該想天亮之後該怎麼辦。
  但非常怪,她此刻卻只想爬上床梯去問枚,關於那個讓她哭泣的夢。那一定是個很長的夢。
  而她知道枚不可能回答。她脫下白色拖鞋,小心地攀爬枚的床梯,一格,一格。枚背對著她側臥,呼吸隨著熟睡的身體平穩起伏。張勤坐在枚的床緣,露出雙腿懸在床外,看著枚的側臉薄薄地敷上一層白光。她伸出一隻手指,輕輕碰觸枚頸後圓形的骨頭,隔著睡衣,沿著脊椎下滑,向下,向下,抵達最末端,指尖停在那裡好久。她可惜自己並沒有針一樣的手指。
  青色的光由拉開的窗簾漏進房間。而很快又要天亮了。羚告訴她這將是很熱的一天。

|遙遠的雜訊

  而整棟宿舍因為空氣中瀰漫的鹹味而醒來,然後才是水聲。曾經流傳上次出現這種發酸發苦的奇怪鹹味時,十二樓(也就是這宿舍最高,除了頂樓之外最接近太陽的樓層)某個房間死了一個女孩。是高燒喔。他們說。難怪聞起來像是燒乾的血。只有十二樓的門牌號碼排序散亂,似乎刻意不讓人知道那傳言裡的鬼棲息在哪個房間,哪個床位。
  循序一一敲開房門,點名,通知。「呃,出了點事,你們應該知道,我們宿舍跟學校之間的這條路突然積了嚴重的水,學校緊急決定停課。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很快一切就會恢復。」
  阿時拖著濕淋淋的步伐走過灰暗窄仄的走廊。清晰聽見耳語和焦慮浸泡每個房間。整層樓的女孩都在議論,猜測,打電話,感到恐慌,因為早早起床讀書卻取消考試,或者花了很久化妝卻進不了校園而懊惱著。沒有人曉得那條河是怎麼出現的。廣播從七點之後就沒歇息過,請同學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廣播器的雜訊刺痛她的耳朵。空氣很臭像塞滿了鹽。
  她的身體也好臭。她抱著兩個巨大的水瓶走回房間,瓶口皆鎖緊但仍不停滲水,當然她知道水不是源自懷中的水瓶,而是她自己。水流下小腿在走廊積成灘,腳印濕潤難以辨認形狀。她的手掌滑溜得連門把都握不住。
  她推開房間,又悶又濕的氣流迎面黏上她的臉,搖搖晃晃地走向座位(身後的張勤正專注地伏在桌上寫她的字)脫下完全濕透的上衣,她此時此刻只感覺自己快燒起來了。汗水黏稠地包覆著她,在這乾旱的三月狠狠地醃漬身體。她注視著自己腴白的手掌、頸肩、腿、胸口肚腹皆湍急成鹹河恣意橫流,汗滴頻繁滑落皮膚如急切的大雨。她狠狠地推開房間底部的窗(窗簾已經拉開,否則她一定會毫不在乎地把窗簾扯掉)窗外無風,她仰著上身探出窗外,像把自己反折過來,往外一掛任其曝曬。她聽見血液灌向腦門的嗡鳴,水聲無比清晰但她竟無法確定那是那條河還是她自己。陽光灼烈腐蝕她的眼睛,瞳孔滾燙淚水沸騰,但身上的汗水仍沒有乾竭,她沒有變成蒸氣,沒有曬得乾淨。
  簡直是,簡直像是一隻脫水的大蝸牛。「幹!」她發現連自己的聲音都充滿水聲,一種瀕死的音調。
  「早安。」張勤說了話,紙上的筆尖仍快速移動著。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張勤。枚說得沒錯,這學妹有種令人難以不討厭的特質。換作是平時的她肯定會冷言嘲諷,但現在的她,現在的阿時全無力維持怒氣。她的頭暈極了。虛弱欲死。
  死。她其實該待在外面。坐在交誼廳喝光她兩大罐水。她不該進來的。為什麼要推開這扇門?她從住進來的第一天就知道這房間悶熱得不可思議。
  我還以為枚在這裡。
  「學妹,妳,」汗水滑進眼瞼,她的世界被刺得一片模糊,「你,你知道段學姊去哪嗎?」
  張勤沒回答,也許是假裝自己沒聽到。她幾乎可以確定這個學妹在挑釁她。幹。然後張勤終於開口。「羚剛剛說學姊去河的那邊。」
  水一定是滲到耳朵底部了,她耳鳴得很嚴重。「誰?你說哪裡?」
  「她想去撈那只鞋。」
  她轉過身重新面對窗口,瞇起眼睛盡可能對抗灼白熾亮的白日,早上八點。「我沒看到什麼鞋。」
  「那一定是沈下去了。」
  「我根本也沒看到枚啊。」熱氣席捲她的腦門,她感到非常不耐煩,她應該去睡上一覺的,然後再流一堆臭汗,原地淹死自己⋯⋯
  門打開。撞上牆壁喀ㄧ聲。
  一定是枚。她真的受夠了她一定要跟枚說開。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再這樣⋯⋯
  「妳回來了。」張勤說。
  門外空空如也像只是被風吹開。
·
  而枚回來時眼睛密密麻麻地爬滿血絲,彷彿用紅色刻了很多很小很小的字。阿時知道有事情發生了。這就像那個清晨。枚不會說是什麼,不會在這個房間說。「出去?」她試著柔軟而不透露不快。她聽見張勤停止寫字。張勤頭也沒抬但直盯盯地看著她和枚,視線穿過她的背窺探枚眼裡寫滿的血絲。她不禁感到那種熟悉的令人作嘔的厭惡,卻打了個寒顫(像被鬼穿過。他們都是這樣形容的)一滴斗大的汗又擊在地上。
  「他死掉了。」枚的聲音乾燥且空曠。她沒見過這樣子的枚,好像只是個走錯房間的陌生人。
  她聽見張勤停在紙上的筆應聲斷裂。
  「枚,你一定是弄錯了。沒有什麼人。」她好虛弱。她應該更擅長安撫枚的。
  可能是因為她從沒見過枚這麼傷心。枚蒼白泛黃的臉孔因淚水而濕潤模糊,像一張被浸皺了的紙。「P。我就是知道。我從上次就這麼覺得了。他變得好奇怪。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好糟,好長的夢。我醒了之後就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來,好像他早就告訴我了。
  「我要去撿他的鞋子但是漂得好遠。好像在躲我一樣。」枚紅腫的雙眼又泛出淚水。她想她要轉身去抽張面紙給枚,但那面紙絕對會先在她手中濕爛成泥。她真的沒有心情。
  張勤放下筆,打開抽屜。有人敲門。「請進。」她說。「點名,」是戴眼鏡的學姊,住對面房間的幹部。「劉子晴,段喬,」學姊將手上的表格翻面,「李⋯⋯⋯不對。張,張勤。」
  「都在。」張勤說。
  「都在?」
  「都在。」換她開口。學姊表格上打了幾個勾,劃掉一些字。
  「我來跟你們說,學校暫時宣布停課,呃,外面的狀況應該很明顯吧。」學姊乾笑著向窗外比劃了幾下。「盡量不要出去,發生事情學校沒辦法知道,也不能處理,會很麻煩的。我們幹部大概晚上六點會再來點一次名,都要在,不然比照平日記不假外宿——」
  「就這樣了吧。」枚沙啞地打斷,轉過身去,握住房間這邊的門把,勉強地笑著。「抱歉學姊,我不太好。」
  「⋯⋯那還有件事情麻煩你們,有空的話,」學姊把表格夾到手臂下,推了推眼鏡,「走廊上不知道為什麼有很多積水,就剛好停在你們房間,如果有空的話麻煩處理一下,反正就,弄乾,大家都方便。」
  門還是她關上的。枚爬上床梯。她低下頭看見腳下的汗水幾乎漫出門外,像自己失控擴張的陰影。她感到訝異可笑學姊竟然沒有察覺。
  她的上衣還乾不了,她嘆了口氣,拎著拖把和水桶再次打開房門,赤著只穿內衣的上身。地上流著纖細的、破碎的河,氣流迎面而來若有似無。她把水桶放下。
  空氣裡仍然充滿鹹意彷彿飄浮的鹽粒。鹽粒一粒,一粒,淹進鼻腔,她才感覺到自己整個三月都在流失,填滿,原地感到荒蕪,好像一只空空的容器。

|鎖上

  而不應該關上這扇門的。(她目光渙散地將拖把浸入水中,纖維張開,漂浮其中)不應該有這扇門的。這個房間。本來是沒有秘密的。秘密是暫時的繩結,總會在這裡,因為閤上而解開。
  那時你仍不擅於隱滿,擁有的毛邊也尚未收斂,粗率,天真。我也還沒日漸膨脹,變胖,天氣還沒那麼熱,還沒把一切都搞得潮濕狼狽。
  我分不清楚事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壞的。是你認識P,還是張勤搬進來?
  四個人的房間。
  (她擰乾拖把。隔著門聽見張勤在紙上疾筆書寫。沙沙。沙沙。她很多次想對這個學妹表達善意,她自認為是容易聊天的人。但寫字這件事讓她很緊張,反感,會把人封閉起來——張勤的字那麼淺,一張張的稿紙也非常薄,但她什麼都看不見看不穿。就好像她剛認識的枚一樣。她不曉得張勤在寫些什麼,起初她還以為是班上的作業,她問過。
  (「是一齣獨幕劇。」張勤說。「大概關於,一場大雨讓一座城市氾濫了起來,然後。」氾濫。那早在多久以前的事。大概是一月。那時天氣還冷,路面乾燥。聽起來多像一種徵兆。)
  我們那時候還沒那麼討厭張勤。不是我,我不是擅長愛恨的那種人。
  去年十月我們還有那種在晚餐後回宿舍的路上,繞著校園走的習慣。天空由一種濁濁的白色轉黃,沈澱成灰。厚重的書包壓在我們脊背上我們卻不覺得重。我們可以聊上好久,走上好久,回到宿舍在上升的電梯裡才感覺小腿痠痛。
有天你告訴我你越來越不喜歡房間裡那個,姓張的學妹了(那還是我們剛一起住的時候。九月的第三個禮拜?我們還在熟悉彼此,不對,我們熟悉她。她一副早就認識我們的樣子。)
  她開始對摺我。你說。那個張勤會買和我一樣的東西,一開始是很小很不重要,像是同個品牌的豆漿,同樣的水果,洗髮精,根本就是緊跟著我去超市採買。然後是同一個色號的唇膏和眼影。你向我埋怨著。
  我都不知道她是會化妝的那種女生。我說。
  她翻我衣櫃。你繼續說著。我都懷疑那些落單的襪子是不是因為被她偷走了。啊最恐怖的一次是,你有次不是幫我把衣服全部拿去樓下洗?可是我後來到樓下去看,每個洗衣槽都是空的,乾淨得簡直像被搜刮過。我還以為是你騙我。
  有嗎我不記得這件事了⋯⋯
  很怪啊。(你自顧自地說。)我想說好吧,說不定是你順便拿上去頂樓晾了,但我走去十三樓,只看見張勤一個人正拿我衣櫃裡那些衣架,一件一件仔細地把我的衣服晾起來:我的長裙,我的襯衫,制服領結,長襪和內衣⋯⋯
  學妹人真好該跟他說聲謝謝。我調侃。
  我說了但她根本沒理我。她在說話,對著空氣說話,踩著自己扁扁的影子。
  後來,(你繼續說,)後來我做了一件事。我特地找她上樓一起收衣服——廢話我當然知道她自己的衣服都只晾床邊——我當著她的面,收掉那一整排,她幫我晾好的衣服,(你在「幫」字上加重音),然後靠近圍欄,手伸出去,把那些長裙、襯衫、長襪,一件,一件地從衣架上剝掉,掉下去。我看著那些衣服在無風的天氣裡竟然浸滿水分似地垂直墜落,像一個非常傷心而跌下去的人。我根本不在乎。我看著張勤,微笑。「妳好了嗎?喔對啊,我早就好了。你說那些是我的衣服嗎?我不曉得,我不認得了。
  「或許妳可以下去,撿起來。」
  沒事,我開玩笑的。你露出那種狡黠又故作無辜的笑容。
  我差點就脫口而出其實啊你和張勤長得非常,非常像。
  那個晚上我們繞去了體育館後面,穿過花園,最後走了四圈操場作結。宿舍的電梯上升時你說,吶,我們下次去看一座橋,一起。
  我從來不知道這附近有橋我說。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還沒自己去過,想說你陪。
  可能是最後一次散步到這麼晚了。到了十一月我們還會一起吃晚餐,好幾次我向你提起橋,你也說好;我們往校園的反方向,沿著筆直的那條馬路走,而走到第二個街區時你總是突然說,抱歉我今天只能到這裡了,真的抱歉,我們下次再一起。
  你要去哪裡。你總是說你有事,匆忙告別,轉進同個巷口。我從來不會跟著你,或因此開始討厭你背棄承諾。我並不是那種擅長愛恨的人。
  之後你越來越晚回來。月底溫度降低,你回來後什麼都不說就洗澡,上床。一開始是十點,十點半,十一點,晚點名最後一分鐘才進房間。你推門進來的那一瞬間,怎麼說呢,樣子總是非常陌生。像被更換過。
  十二月的某個晚上你完全沒有回來。我打了整晚的電話沒有人接。對面的學姊來了三次:段喬。段喬在嗎。段喬不假外宿。
  我睡不好,頻頻醒來。起身看你回來了沒,你的床位還是空著。你的薄被蜷曲起來,看起來總像一個很痛很累的人影。
  那個清晨回來的你,不對,妳格外整齊,好像被用力麻木地清洗過。妳不特別倦,面無表情,我驚醒過來朦朧地看見妳,只覺得妳背回了一個很重的東西。
  (阿時拖乾最後一灘水,再次擠壓拖把,提起水桶,地上露出一個殘缺的圓形水痕。她感覺非常疲憊,濕黏的手掌握住門把,卻轉不開來了。鎖上的門掛著一只門牌。)
  (段喬,張勤,
  劉子晴,李聆河
_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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