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睜眼又是那隻鳥懸在上面大聲喊她:「散蒂!散蒂!散蒂!」每次都想叫牠閉嘴,莎蒂沒有勇氣。
鳥是學長給的。大概是鸚鵡,她不會認品種,灰撲撲的藍色,後頸很禿,她感覺這隻鳥很笨,但有種說法是會自殘的鳥比較聰明。她不相信。她相信的是,人變得聰明一點就會跟著快樂。莎蒂也不確定送一隻鳥是要表達什麼,可能學長希望她留下,用他的方式說,「繼續愛這個劇場。」
莎蒂和她身邊的所有人一樣,對未來該怎麼辦還沒什麼想法,所以學長問她要不要來時,她一度那麼欣喜又充滿希望。而且這份工作對她沒有損失,也許不需要多想。學長叫她印劇本,打電話(低聲下氣租更便宜的燈光,或是訂飲料:是的,七杯,不要袋子,多的那一塊錢沒有人要出)推車拉過來,沙發搬過去,蹲著把黑膠地板拆掉。
這是第三個月。房東上星期打來說這層不能再租給他們當排練場,言下之意是他們這些肄業的大學生付不出更高的租金。她說好的,轉述給學長聽。剛好那天又跑了一個演員(潘妮,一個日文系的學妹,剛來一個多禮拜),聯絡不到人讓學長心情很糟,「誰准你說好的,媽的,Sandy,誰准你說好的?」學長平時叫她黃Sandy,生氣的話那音節更像ㄙㄢˇ蒂,覺得她漫不經心。莎蒂不是第一次被拿劇本敲頭,她相信很多事情忍耐一下、安靜一下就會慢慢變薄。非常管用。
他們——莎蒂和其他五個人——最近慢慢搬到另一個場地,一間補習班(據說是學長的親戚開的)後面的倉庫,空間很寬敞,租金是以前的一半,沒有隔間,有種水管的酸味,廁所要走到外面。
幾個演員在還沒黏上黑膠地板的空地走動、暖身。莎蒂剛來時加入過暖身,她很喜歡。學長會站在前面一個突起來的平台下指令:想像這裡是一艘船,完全隨機地走,唯一的原則是不要停,不要讓一個角落太多人或太少人,維持空間的濃度和平衡;想像你的脊椎是一條軸線,穿過頭頂這麼懸著,像是木偶,手提起來,屁股提起來,隨著我的聲音動作。
每次排練四個小時,每週排練四次,而所謂的暖身佔據將近全部的排練,莎蒂從來看不出他們要演的是什麼。學長的回答是,好的作品就是要一直修,你們要耐心等。大多數時候他會直接叫莎蒂閉嘴。
劇場的人來了又走,唯一待超過三個禮拜的只有莎蒂自己。那些離開的人,比如上次沒來害學長生氣的潘妮,告訴她,這個劇團是假的,我們被騙了,莎蒂聳了聳肩表示無所謂。她當然不知道一個真正的劇團該長什麼樣子,只有隱約覺得不對。那種感覺像她在台下聽著上面的人發音錯誤,卻沒有舉手去挑戰,去講一句更正確的話。
莎蒂後來不加入暖身,學長和演員在倉庫的一端排戲時,她就拉幾張廢棄的課桌椅坐在角落,感覺像隻原地張望的雞。偶爾她放空,聽見隔壁的補習班漏出洩漏的教課聲,重複的片語和造句。這令她想起還在學校裡念外語的時光:她坐在教室後方,教室很白,她的俄文教授站在講堂上要她念那些輔音——舌頭抵住牙齦,唇舒張,一枚閉合的鼻音。地下室裡的每個句子一出口都震耳欲聾,而她每唸一個字就變得更虛無一點。不知道這輩子會不會去俄國,那個被繁複的語言搭建出來的遠方:她選這個系是成績剛好到,才不是為了愛一個北方的國家。後來換成她站到台上,面向新一屆的學弟妹,她看著那些零散、昏昏欲睡的臉孔,複誦單詞,從虛弱的人裡點一個起來造句,然後糾正:你的摩擦音不清楚。
喉間的氣流穿過聲帶和舌,吐出正確的擦音撞在白牆上,變成一隻沙沙的大蟲砸向她。逼迫她,叫她吞下去。
學長都叫她吞下去。學長喜歡她的時候會大聲喊她:「Sandy! Sandy! Sandy!」將她抱得很緊。感覺到學長的喘息吐在她的脖子和鎖骨上,她頓時以為自己真正化成了沙。
變成沙子的莎蒂散散地躺在床上,盯著學長房間的天花板,窗式冷氣的轟鳴彷彿振動著牆壁,熱氣持續滲入,莎蒂感覺整個房間都是沒有用的。學長推開浴室的門,手上提著一個籠子,她沒來得及思考整個情境的荒謬,那隻鳥是哪來的、被藏在哪裡之類的問題,學長看著她要她接下,然後說,「要繼續愛這個劇場。」
哪個劇場?莎蒂這輩子只有看過一次舞台劇,一個黑色的盒子,學生製作,她記得是在一個咖啡廳的地下室,票是學長給的,他在學校的二手物交流社團發文,說他臨時有事看不了,莎蒂就留言要了這張票。她跟學長就是這麼認識的。
那齣戲從頭到尾只有一個演員,嚴格說來,一雙手。整個劇場就是一盞燈,打在漆黑的空間之中,所有人屏息看著一雙手在光形成的圈圈中行走、打轉、凹折、與陰影交錯、往返於中心與邊緣之中。
回去之後她不斷在想,想這是不是一個洞穴的意象。她也許能寫進期末的作業裡;然後她收到學長的訊息,問她戲好不好看,在演什麼。莎蒂說,我看到一隻企鵝。
企鵝?我以為是洞什麼的主題。學長傳來。
我可能是想到Fight Club裡面的企鵝。
還是洞穴寓言?企鵝、鸚鵡、雞。
企鵝、鸚鵡、雞。她複誦。
下禮拜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學長問她。
剛上大學的莎蒂對一切感到欣喜又充滿希望。
希望的意思是,莎蒂覺得自己有力氣去想像,搭建,架出一齣自己也沒看過的舞台劇。沒看過的事物我該怎麼去想?莎蒂問學長。學長搖了搖頭,妳現在想演戲還太早。妳現在想寫劇本妳太早。
但是妳有才華。床上的長聊最後學長對她這麼說。學長也許跟很多女生都這麼說,但莎蒂仍然深深著迷這句話,學長說話的方式,語氣,咬字,那種針對著她的意味。
哪裏可以看更多戲?莎蒂問。
看了也沒用,來我的劇團就好。學長說。
莎蒂在想事情。想事情時她都盯著租屋處的天花板,現在她盯的地方掛了那隻鳥,在這個早上朝她大喊:散蒂!散蒂!散蒂!
她似乎猜到這隻鳥存在的用意:閉嘴!當她有一天能這樣吼回去,就代表任務完成,她將被准許隆重地把這隻鳥交給下個懦弱的人。
莎蒂辦不到。禿脖子鳥在站桿上瞪她,莎蒂瞪回去。然後鳥跳到籠子的地板上,用灰藕色的鳥喙把門掀開。「散蒂!散蒂!散蒂!」
莎蒂瞪回去。
鳥降落到床上,掉下羽毛,變成莎蒂的樣子,戴上莎蒂的眼鏡,樣子那麼睿智——莎蒂感到一陣欣慰。
莎蒂蹦蹦跳跳出了門去找新的世界。散蒂陷在床上,她還在等。
以前懸在鳥那個位置的,是莎蒂的爸媽。莎蒂有天醒來,看見他們站在床的兩邊,低著頭,直勾勾地看她。這幅詭異的情景持續了幾個禮拜。有些早上她仍閉著眼,聽他們窸窸窣窣討論什麼,再同時閉上嘴巴,像察覺她的竊聽或是達成共識。
莎蒂的父母希望她出國唸書。對莎蒂的父母來說這個小島的一切都不夠好,什麼都是外面的世界掉下來的屑屑。她知道自己有很好的父母,她當然知道所以不曾抱怨,不曾在那些早上真正直起身來,盯進他們的眼睛說,可不可以不要看了。
有個早上她醒過來,閉著眼,聽見她爸的聲音:「長壞了。」像指著一株植物。
莎蒂後來搬出去了。
大三的莎蒂當上助教,每個週四五點在白色的地下室教室開輔導課。下課後的莎蒂練習去路殺自己,一般道路、高架橋和月台,沒有成功過。她看著車開過來又開過去,有些車按大聲的喇叭有些人朝她喊,她覺得他們喊的樣子很勇敢。
大家都急著指給她看那個世界,好像只有她看不到。
妳沒有眼睛嗎。學長從椅子上站起來拿本搧她。妳要看他啊,不然你要看哪?對戲的演員眼神避開她留有紅印的臉頰。
莎蒂在畢業的前兩個月休學,母親打給她的五通電話都沒有接。她辦完手續的那天也沒幹嘛,騎車去看山,山在城市的另一端,學校的正對面,她朋友P找她去外語學院頂樓邊背單字邊抽菸,遞了一根給她,她咬破哈密瓜口味的晶球但沒點火,直愣愣地望著那山。
我哪天要翹課,從這裡橫越整座城市,到對面。
P瞇起眼睛望向她看的方向,什麼山,你說哪裡,沒看到。
喔,那可能是我眼睛又不好了。莎蒂說。
也不是你的錯啦,就空污嘛。P說。欸不知道有沒有跟你說,我上上禮拜線上面試有過,今早剛拿到offer,打算一畢業就飛過去讀碩。
真替你開心。莎蒂說。她是由衷地感到開心。
她沒有走市區的道路,繞著城市的邊緣,沿路經過參差的水田、營建中的大樓、選舉廣告、高速公路高架橋、很多野狗、很多沒繼續開的檳榔攤。莎蒂喜歡看城市的破綻。這座城市壓著她太久了。開闊的路上升、變窄、通向山裡。路逐漸暗了下來,幢幢的樹影貼在身上,很涼,落下而腐爛的果實在柏油路上,有種軟黏的、活體般的觸感,她小心騎過。
然後她到了山頂。山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座接近荒廢的運動公園,海拔沒想像中高,從這角度看感覺還比外語學院的大樓矮。莎蒂罕見地不再感到失望。她看著被霧霾蒙蔽的城市,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在別的地方。世界是那麼遠。
她打電話給學長:「我會繼續愛這個劇場。」然後莎蒂騎下山,比平時來得快。
///
這是一篇兩天內寫完的草稿,只是後來得了小獎。好久沒在這裡放文字,不太習慣的版面配置,打錯字退回會一次刪掉兩個字。心情不好,也許這是世界叫我不要再寫東西的訊息,我原本就寫得少,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繼續對一切產生恰當的感想,或者更安於現況。
又說得太多了,希望還有人會看完粗糙的作品和感言:
「因為我需要錢刺青,所以看到得獎的消息挺高興。
我忘了在寫的時候是聽什麼,現在提起這個作品倒只有想起海朋森的〈幕布〉:這是通往劇院的大路。這是通往劇院的大路。這個年紀的我能產出的只有平庸的文字,以等待某些偉大的事物降臨。這篇寫給二年級的戲劇社和我的鳥,一隻經常無來由鬼叫的鸚鵡,被打斷午休的我叫牠閉嘴時,頓悟活著關乎的只是這種姿態,那姿態本身的無謂卻已是意義的最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