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之下，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待在家拯救世界。」——酒店經紀KB

今年五月，從台北萬華的茶藝館群診案例開始，延燒至今的新冠疫情，許多人的工作改為WFH（Work From Home），學生們也跟著遠距在家上課。然而，某些產業因應防疫需求，面臨被迫停業的困境，例如情慾產業。

情慾產業從業者，在配合中央政策之下，從五月停業至今，經濟來源成為一大問題。酒店經紀KB提到，停業以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除了要承擔社會聲浪的重量，還得煩惱下一餐有沒有著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復業恢復正常生活。

「是人的需求孕育了情慾產業。」KB把他個人對情慾產業的定義說在前頭，「基本上會來酒店消費的人，就算只是找個人聊天，但客體對象延伸的身份，還是基於性的需要與想像。」KB定義的「性」很廣泛，不是大家直覺會想到的性交易而已，「情慾產業裡的『性』不一定與性交易有關，其實性交易反而是行業裡的少數，從最基礎的聊天擁抱，到摟腰或是身體接觸，甚至言談之中涉及到的內容，即便只是陪酒，都可以說是性的一環。」

酒店產業在台灣絕不是新文化，像最早有艋舺的藝旦間，到後來有北投侍應生，接著是現在大家比較常聽到的酒店公關。也因為近年大型俱樂部興起，酒店規模越做越大，逐漸發展成現在的型態，服務的對象也不只男性，像是現在有第三性酒店、男公關店，服務不同族群的需求，「這行業本來就與人有密切關連性，高度相關的狀況下，就跟著社會一起發展了。」

「酒店裡面的角色很多，主要有公關與少爺、經紀、幹部、行政。公關就是大家說的『小姐』，工作項目基本上是陪酒、聊天、桌面整理，其他工作內容再依據不同性質的店家提供不同的服務，少爺則是服務生角色；經紀工作的分署，則是負責招募公關，以及公關訓練，在工作上提供協助；幹部則負責店家裡發生的事情，像是招攬客人、介紹消費與結帳等；行政的角色則是在店內給公關排班、協助公關解決在包廂中面臨的問題、聯繫經紀前來接送公關等等。」

KB以經紀身份敘述的酒店公關，帶點被生活推著走的無奈。「他們的心事沒地方說，畢竟朋友們大多做著朝九晚五的工作，也不可能回家說自己在酒店工作壓力很大。」日夜顛倒的工作模式，讓公關沒辦法接觸酒店以外的人，無論生理或是心理的疲憊，能夠說出的場域也被侷限在酒店。

今年萬華茶室爆發的群聚確診，把大家關心疫情的眼光聚焦在情慾產業。問起KB疫情之下的防疫措施，他笑笑說「酒店可是實名制第一人」。

「其實現在大家在討論的疫調啊、足跡啊，酒店很早就開始做了，應該可以算是最早開始實名制的行業。反而最先開始實名制的不是大家想像的大賣場、醫院等等，而是當時酒店突然被中央停業，政府跟業者討論復業相關企劃和配套條件，大家才開始關注實名制這件事。」

KB提到，去年因應爆發的酒店疫情，有關單位訂定了許多相關規定，像是進出酒店都要掃條碼進行實聯制，並保留資訊一個月；遇到臨檢時，核對現場人員如果和線上數據數量不符合，不論原因馬上計點，三次以上則勒令無限期停業。「其中真的討論了滿多配套，像是戴口罩、噴酒精等等，還有一陣子部分酒店會要求無論包廂內外都要全程配戴口罩，不過因為做法比較高空，做不到每間酒店長期配合。」

談起相關防疫措施，KB認為大部分從業者其實很配合：「這個行業免不了有點身體接觸，從業者也都能理解，所以會主動透過店家跟公關自發篩選，如果評估這個客人可能有確診疑慮，會再找理由拒絕。規則擺在那，大家都知道不能打破，畢竟每個人都有生活要過。」即使大家小心翼翼，還是爆發了今年的萬華疫情，酒店在缺乏相關因應政策與補助的狀況下勒令停業，從業者拿不到薪水、補助或是一定程度的支持，面臨生計困難。

去年的無預警停業，促使酒店行業成立工會，而成立工會是第一步，面臨今年的萬華疫情，仍然有許多困境裡的角落照不進光。

「酒店的慣例是一周發一次薪水，無預警的停業會讓公關拿不到薪水，錢可能被扣在店家或是經紀手上。雖然說這個行業有百種人，大家來到這裡的理由都不一樣，但大多還是和錢脫不了關係，突然停業，有的公關是單親媽媽，顧小孩要錢、繳房租要錢，吃飯睡覺都要用錢換。」

「有些人來酒店，可能是原生家庭有狀況，遇到過家暴、性侵，好不容易逃出來，想透過酒店重新生活。現在停業了，沒錢自己在外面住，不得已還是要回家，原本就沒解決的衝突，又浮上來了。」

情慾產業的組成複雜，來來去去的人們，各自揹著生活的擔。也許是因為重度憂鬱，沒辦法正常工作；也許是因為和原生家庭的衝突，年紀輕輕便獨自生活；也許是單親媽媽，收入代表可以給孩子的未來。酒店成為大家暫時遮風擋雨的避風港，而面臨停業困境的今天，海平面下的波濤洶湧，才正要開始。

歧視、指責、嘲笑，或是網路上的匿名影射，是疫情之下每一個人抒發的窗口，人心惶惶的社會好像正好缺乏這樣一個管道，大家才能踏實安心。「我可以理解為什麼會成為標靶，都是正常的，因為沒有那麼大的空間容納情慾產業，被大家接受成為社會角色。」 於是，在疫情爆發的漫天謾罵中，公關們承受著社會的歧視和壓力，駝著各自生活的重量，在並不溫柔的間隙裡，尋找折射進來的光。

因應疫情，政府提供的紓困方案，最大宗為兩種補助，兩種不得重複申請。請款部門分別為三萬元勞動部補助，以及一萬元衛福部急難救助金，不過關於申請資格、身分證明等，許多潛在問題都是申請紓困金時的絆腳石。

想要申請勞動部補助，需要於110年4月30日前加保職業工會，才有資格申請。KB提到，很多人不是沒保勞健保，也一直都有工會身份，不過因為臺北市娛樂公關經紀職業工會（以下簡稱娛樂公關工會）去年剛成立，所以有些人最近正在辦理手續，將勞保身份轉往娛樂公關工會，無法滿足4月30日在保的條件，也因此申請不到三萬元補助金。

其他勞動部與衛福部共同規定，像是申請者不能再申請其他政府機構的補助，這項規定也令許多人無法順利申請紓困金，像是有個案領有固定補助的政府機構款項，金額不大，可能每月固定一、兩千元，卻因規定「未領其他政府機構相關補助」，而領不到這筆三萬的勞動部補助，若是從業者為了符合這次疫情紓困資格，取消固定補助款項，之後就無法再申請回來，進退兩難。

「很多人不懂規定是什麼，領不到可以申請的最大金額。」KB談起申請紓困金的困難之處，「會去申請的人都是有急用，像我遇到有急著付房租的單親媽媽，礙於『每戶不得重複申請』的規定，戶籍裡其他人領過了，就不能夠再申請，但她可能只是戶籍登記在同一個地方，並沒有一起住，還是有自己的房租要繳。」去年因為有紙本流程，遇到類似狀況還能到區公所申請複查，而今年全面線上化，從業者們複查無門申請不到補助，「去年跟現在狀況不同，今年也存有蠻多待解決問題的。」

除了政府紓困金以外，娛樂公關工會也另外提供許多幫助和服務，希望陪伴大家度過最難熬的深夜。

工會短期提供的幫助以線上諮詢為主要服務。像是透過工會粉專投放資訊，讓更多人看到紓困方案，也架設表單和LINE機器人，讓大家可以有管道詢問問題，並配置工會人員，專門針對個案諮詢個人狀況，再提供建議以及媒合相關資源，並且所有咨詢全部採線上進行，盡量避免群聚。

長遠目標則是物資支援，KB提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復業，也許八九月，也許年底，甚至是復業前期，從業者經濟比較困難的時候，在這段期間希望至少可以做到物資的幫助。」剛停業疫情最嚴峻那陣子有提供酒精和口罩，目前物資主要則是泡麵、罐頭等可以長期存放的食品，另外也想過為單親媽媽們提供尿布和奶粉，但品項比較多，孩子也不一定適合，所以還是會在特定狀況下再幫忙購買指定品牌。

目前投身工會的從業者們，大多都在家線上辦公，工會辦公室也分流上班，一天不超過三個人，保障大家的安全之外，其餘空間也可以空出來囤放物資，「像我最近就每天跟物資一起生活，在辦公室接洽好之後，到處去物流寄物資。」KB最後笑笑的說。

問起KB停業這段時間，大部分從業者的生活樣貌是什麼樣子的，他大笑說：「每天看防疫記者會！或是大家一起躲在家吃飯，還有很多公關常常在聊天機器人上詢問紓困相關問題。」

「我自己的話，前陣子有在兼職快遞，不過最近辭職了，在處理工會的物資接洽。」和社會對情慾產業的刻板印象相反，情慾從業者不像大眾想的大富大貴，「其實同行本來就有很多人會兼職工作，計時打工、外送、家庭代工等等，賺取額外薪資。」

面對無預警停業，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社會才能恢復正常秩序，酒店公關也發展出疫情之下的工作樣態。「滿多公關最近轉往傳媒發展，像是在網路平台做色情直播，透過線上打賞等方式換成現金；也有人會操作聊天軟體，在網路和客人視訊陪聊；或是拍影片上傳，付費才能解鎖觀看等等。管道很多，但至少這樣不會造成實體群聚。」

情慾產業線上化其實不是因為疫情才突然發展的，以前網路還不太發達的時候，也有打電話撥號的色情聊天室，而KB對於情慾線上化有著自己的詮釋：「人的需求就在那裡，從以前到現在都一樣，那些跟性有關的想像或是抒發，都孕育了這個產業的模樣，是不是實體場域倒是其次，大家想找的也只是一種陪伴。」

一年前的酒店疫情，讓大家團結起來組織工會，而面臨一年後愈趨嚴峻的萬華疫情，社會在人心惶惶中不免丟出針對的矛頭，在這樣的氛圍下，問起KB對於情慾產業未來發展的想像，他說：「其實我腦海裡對這個行業一直有一個想像，希望有一天社會可以透過公共討論促進對八大的理解，類似這次疫情污名化的很多觀點也許可以因此緩解。」

像是透過經營粉專KB想做到的，就是透過多元化的角度進行討論，讓大家理解從業者的處境、生活現況、產業脈絡等等，令大眾知道那些謾罵指責無助於疫調，更長遠來看，不只疫情，社會也不會變得更好。試著製造這樣的空間，有機會讓潛在的問題可以浮出來公開討論。

講起對未來的想像，KB溫潤的語調裡，好像有一道淺淺的光。或許我們可以期待有未來那麼一天，社會多元對話的聲音，能夠真正進到情慾產業這個封閉的黑盒子，讓黑盒子曬曬陽光，而那時候的世界，會找回人與人最初柔軟的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