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陰陽 023

酆都，都衙。

此時，酆都都衙的仵作何常青正對著眼前那堆灰土一般的魂屍碎片，細細沉思。

這堆魂屍碎片是從夜叉蘇闍家中掃回來的，裡面夾雜了許多「俑片」，這些俑片能夠確認的部位已然拼湊起來，包括半個頭顱、脖頸、肩背和兩條腿，那隻拼湊得相當完整的俑手也送上去呈報過了，但俑身與其他未能拼湊完整的碎片仍然放在都衙。

何常青生前也是仵作，死後在酆都都衙供職已有上百年時間，各種各樣的俑片見過不少，卻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俑片原是以寒林屍土中殘存的情魄所造，既是殘魄，便不完全，要在屍土中找到完整的「殘魄」燒成一個完整的「俑」，雖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機會微乎其微。

此外，這具俑不是人道眾，也不是畜生道眾，而是一個「夜叉」。

夜叉是餓鬼道眾之一，餓鬼道眾生於陰土，雖在幽冥，卻有肉身，只是他們的肉身與人道眾、畜生道眾不同，是由「微塵」彙聚而成，稱為「色身」。

一般人道眾或畜生道眾，在陽間身死之後，魂魄便脫離肉身，被拘至冥界，成為鬼民。鬼民之間的鬥毆，由於沒有肉身，不會流血；若因鬥毆而死，極少數可能成魙，但大多數鬼民就此徹底死亡，不再進入輪迴，此時，會留下一具「魂屍」──魂魄在陽間，只是無形的影子，但在冥界，它們卻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體，故有魂屍遺留。

餓鬼道眾則略有不同。他們在冥界有色身存在，受傷時會流血，若是傷重致死，色身會在幾個時辰之內消散，化為目不可視的「微塵」；色身消散，魂魄隨之死亡，此時也會留下一具「魂屍」。

因此，無論是哪一道出身的鬼民，在陰間死亡之後，都會留下魂屍。但無論是哪一道的魂屍，都與曾經歷陰火熾燒的俑片不同──至少對仵作來說，有很明顯的差異。

當初將蘇闍家中那些魂屍碎片移到都衙來的時候，何常青就注意到這些碎片中夾雜了大量的俑片，他起初不以為意，但俑片數目太多，難以忽略，最後他無意中拼出了那隻幾近完整的俑手，回頭仔細勘驗，這才發現，眼前這堆魂屍和俑片交雜的碎片可能是樁前所未見的疑案。

他和負責此案的捕役賀蘭翔研議了很久，但有幾個地方始終想不通。

其一，俑片原是殘留在屍土中的情魄，能在屍土中留下情魄，原主必有無法化解的遺恨，因此，俑片雖不完整，但多半帶有原主生前的意識。那些使用俑片的鬼自然不會想讓裝在身上的假肢隨原主的意思行動，因此，會服食一種叫做「懸絲草」的草藥來壓抑俑片本身的意識。此草以「懸絲」為名，就是因為服食者能夠如同操控懸絲傀儡一般，隨自己的意思來操控假肢。

但眼前這些破碎的俑片非常安靜，一點反應都沒有──沒有懸絲草，俑片卻如同魂屍碎片一般安靜，這是如何做到的？

其二，俑片是用寒林屍土燒造，所謂的屍土，是人道或畜生道死後在陰陽混沌之地逐漸腐爛的肉身。但夜叉的色身是由微塵聚成，死後不久便即消散，要如何拿到夜叉的屍土來燒俑片？

都尹游啟唐認為，若是拿活的夜叉去燒，應該有機會燒出這樣的東西，但若當真能用活的夜叉燒製假肢，七殿的地獄遍地陰火，又有許多地獄道眾充當鬼卒，多少會有些傳言才對。但這還真是從未聽說。

何常青的目光落在那拼湊出來的半個頭顱上。

最後一個問題是，這個俑很可能有一個完整的頭。

通常來說，頭部殘留的情念最重，因此眼口鼻耳這類俑片最難燒製，價格也高。但他從未聽說──也無法想像──有哪個俑師會去燒製一個「完整」的「頭」。

眼前這個屍俑看起來非常完整，而且刻意做得和蘇闍一模一樣，它用的可是人的屍土？如若不然，那俑師是先殺了蘇闍，在色身消散之前將他燒成了屍俑，又在命案現場將它砸碎了嗎？但這樣一來，蘇闍的魂屍碎片就說不通了。

賀蘭翔曾說過，蘇闍參加了今年的大比，這具屍俑說不定是造來代考用的。但何常青覺得這說不通──雖則這俑片極為完整，又沉默得異乎尋常，但，這俑若不是假肢，又全無意識，便與泥塑木雕無異，真的能去代考嗎？

就在何常青再次陷入沉思之際，那座寂然不動的屍俑發生了一點變化。

何常青發現魂屍碎片其實混了大量的俑片之後，親自到蘇闍家中掃回了一堆沙土，許多只比沙粒粗一點，根本無法辨識它是塵土還是蘇闍的魂屍碎片還是俑片。此刻，許多沙塵正以飛快的速度「奔」回那個拼湊到一半的屍俑身上──

不多時，一個黑膚藍髮、少了一隻手的夜叉站在那裡，用那雙發紅的眼睛瞪著何常青。

何常青一直到那雙眼睛瞪著自己瞧的時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當下只覺得毛骨悚然，手腳僵直，一根指頭也動不了。

那夜叉像是覺得眼前一臉驚慌的男子不足為懼，低頭看了看自己缺失的右手，之後便跨開大步，走出了這個房間。

等到何常青回過神來，衝出去求援，已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