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都衙。
這一日,都衙的門吏毘盧十分心煩。
毘盧是個大字不識的夜叉,原是做雜活的,但做事勤懇,後來補上了門吏一職。今日剛到班便聽到消息,說是仵作老何手邊那堆俑片竟然生出了一個完整的屍俑,還會動,差點沒殺了老何。消息傳開之後,每個從門口經過的捕役還是文書都要對毘盧叮囑兩句,要他千萬小心。
活屍俑毘盧沒有親眼瞧見,倒還罷了,眼下讓他心煩的,是一個坐在都衙對面那棵樹下的夜叉。
今日他好不容易稍稍清靜下來,就看到了這個夜叉。這傢伙盤腿坐在對面那棵老榕樹下,穿著一件破舊的寬袖袍子,膝下紮著綁腿,頭上戴著一頂同樣破舊的寬簷帽,只露出下面半張臉來。
這夜叉並沒有打擾到都衙內外的進出,但毘盧就是覺得哪裡不對,想找個由頭把他趕走。毘盧在這頭想說法想得出神,身後來了一隻褒衣博帶的白狐,開口叫了他的名字。
毘盧嚇了一跳,回頭見了那白狐,登時翻了個白眼,道:「你走路不能出個聲嗎?非得這樣嚇唬我不可。」
這白狐名叫白胤,是酆都捕役賀蘭翔的朋友,偶爾會來找他喝酒。此刻白胤身上穿著一襲玄色廣袖長袍,袖口露出的雙手顏色雪白,與一般人鬼的手無異,但那層層交疊的衣領上卻頂著一顆完整的狐首,頭頂上還戴了一頂黑紗糊製的儒冠。
在酆都,鬼民一開始都以死時的樣貌生活,但只要多待上幾年,大多便能以前世、甚至再前一世的形體現身。由於大多數的鬼民都曾投生人道和畜生道,故人形與獸形混雜的情況十分常見,比如頭上生角、皮膚帶有毛皮花紋、或是五官夾雜著靈敏的鳥眼、犬鼻等等。
但白胤頸子以上的那顆頭是個完完整整的狐首,從尖耳到嘴邊的鬍鬚,再到耳後豐厚的白色毛皮,沒有一點人鬼的模樣;頸子以下則沒有半點獸形,雖然包裹在重衣之中,但站姿端正挺直,十指細長,白皙光滑,完全不似狐爪。
毘盧不喜歡白胤,只是礙著賀蘭翔的面子才沒把這狐狸趕走。他知道白胤在六部當差,但當的哪一門差,卻始終都沒搞清楚。
「我沒嚇唬你。」白胤抬起那雙細長的眼睛,看著門內來來去去的鬼,問道:「賀蘭在嗎?」
「他今日還沒進來。」毘盧搖頭。
「是嗎?」白胤仍是看著門內,又問道:「今天怎麼這麼熱鬧?」
聽了這句話,毘盧突然想嚇這狐狸一嚇,傾身向前,壓著嗓子道:「有一堆俑片長出了一個俑,活過來,跑了。」
天曉得他這樣壓只是改了聲調,音量一點也沒變小。
「俑?」白胤的目光總算轉到眼前的夜叉臉上。「活過來?」
「你知道之前有個夜叉,叫蘇闍的,被殺了嗎?」毘盧興致勃勃地說道:「這也是賀蘭經手的案子。」
「喔。」白胤應了一聲。
「那個蘇闍啊,是被俑片給殺了的。」毘盧一手遮著嘴巴,在白胤耳邊道:「現在那些俑片長出一個活俑來,跑了。」
毘盧此刻說的自然是仵作何常青在拼湊的那些俑片,白胤不明究柢,聽得一頭霧水,但他正要趕赴他處,也沒時間細究,口中又應了一聲「喔」,之後從袖裡摸出一個白色包裹,遞到毘盧手上,道:「我得走了,你把這個拿給賀蘭。」
「這是什麼?」毘盧嘴上問,手上便去解包裹外面的白色帕子。
白胤伸手阻止了他,道:「上頭交代下來的,只能給賀蘭,不能給其他鬼看到,知道嗎?」
不知為何,毘盧只覺得白胤的聲音如蛇一般鑽進他的腦袋,當下意識彷彿漂離遠去,往下還能看到自己正在對白胤點頭。「和賀蘭說,我要他帶著這個東西到尸林去和我會合。」
底下那個「毘盧」再次點頭。
白胤見他點頭,轉身快步離去,未幾,就消失在大街的那一頭。毘盧還未回過神來,一隻手拍上他的肩膀,轉頭只見那個原本坐在樹下的夜叉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身後。
那夜叉見毘盧目光渙散茫然,道:「借你的包裹一看。」
方才聲音如蛇一般地鑽進耳朵的感受再次湧上,但這次的聲音有些不同,彷彿迴音一般在他腦中嗡嗡作響,之後毘盧再次看到底下那個「毘盧」將白胤方才託付轉交的包裹遞到對方手裡,半分異議也沒有。
那夜叉的袍袖很長,他隔著袖子用左手接過包裹,將包裹夾在右臂肘彎,單手將包外的白布解開。
只見包裹裡放著一塊令牌,和一份文書。
文書是給戶部郎中朱用誨的,載明六部評議指名他角逐都城隍之位,可憑令牌往來陰陽兩界,鬼差不得阻攔。
「都城隍……包里仁出事了?」夜叉喃喃自語,又將令牌取出,只見「令」字下面寫著「所有一應鬼民往來奈何橋執此牌為憑如有官兵阻奪擾害者許不時指名呈報兵部以憑拿究不恕」。
「這東西我代領了。」夜叉將令牌、文書和包巾囫圇塞進懷裡,對毘盧道:「方才那位若是問起,你就說東西已經給了他要給的那位。」
那「毘盧」愣愣地點了點頭,道:「東西已經給了賀蘭。」
「嗯。」夜叉壓低了帽子,道:「我就是賀蘭,你記著,東西是給了賀蘭。」
「毘盧」再次點頭,之後那夜叉轉過身去,沿著方才白胤消失的方向前進,不多時,便也消失在茫茫鬼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