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澳福被自己托腮歪了頭撞到櫃子的聲音及疼痛給驚醒。陽光斜斜照進門口,少了孩子們敲門叫門買麵包的聲音,店裡頭一片寧靜。時間好像凍結在澳福打瞌睡的前一刻,唯一改變的是陽光照進來的角度。架子上的餅乾,有些剛好被陽光照射到,有些剛好曬不到太陽,緊臨的餅乾剛好呈現不同的色澤。
口好渴啊!澳福心想。起身到後方工作區,給自己倒了杯水,在凳子上坐了下來。真是奇怪的感覺,剛剛醒過來、還有點昏昏沉沉的頭,讓這一切感覺都很不真實。
喝了水,靜了一會兒,強烈心臟砰砰跳的讓整個胸腔還在震動;剛剛的夢真是逼真可怕:
不曉得走到哪裡,忽然一群狗衝上來,嚇得我拿起手上的皮帶一直揮動,想要把它們趕走。那皮帶是扁平狀的,揮起來會飄來飄去的,不大好控制,到最後,我只好手腳併用,又揮又踢的,免得被咬了。
狗還是一直靠近,一直靠近…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澳福呆坐著、想了一遍夢境,幾乎無法聚焦的眼睛巡視了工作區一遍後,才慢慢看清楚了攪拌機上面那些歪歪斜斜的字以及一些數字。
Weizenmehl 5566,這是澳福最常使用的電話,雖然這一年來五穀雜糧行的夥計總會在月初過來巡視他的店面,問他的庫存怎麼樣、需不需要補貨,偶而還是需要走到歌劇院的門房處借用電話,為提早用完的麵粉訂貨。Naaschine 8964,這個電話從沒有打過,不曉得是哪個商家的電話。每次去借電話總是有點難為情,總不能向門房借了電話卻不知要說什麼,真的會對不住。Gemüse A 0426/Gemüse B 1450,有什麼青菜商行嗎?竟然還列了AB兩家,有什麼差別嗎? Käse、Obst…最後,澳福眼光落在工作台上,薄薄的一層白色麵粉還留著數筆有點陌生卻又有些眼熟的痕跡…呀,對噢,這是睡著前寫給榮格的一些中文字。等等,榮格離開前有說些什麼嗎?對了,他說會帶朋友過來,先留著這些字跡。
對了,攪拌機壞了!剛剛榮格怎麼說的,會請他岳家工廠的工程師前來看看,還是等一下再來處理吧。要繼續把剛剛的麵團整形嗎?不行,工作台上的字跡要保留給榮格和他的朋友;榮格什麼時候會來呢?那個牆壁的數字8964,會是maschine、機器設備的商家嗎?萬一榮格不來,我需不需要去打電話找人來看看呢?奧福一會兒整理架上的籃子帆布設備盒子,一會兒彎腰搬動地上的一袋袋麵粉砂糖。沒有工作台可以使用的情況下,好多事情都不能做,澳福嘆了一口氣。
「砰砰砰砰!」
「來了!」澳福在後方工作區聽到前方店面傳來敲門聲,急忙衝過去。
一個滿臉雀斑的小男生,「不是榮格啊!」店門才開一半,男孩左腳已跨進來,大聲問道,「下午的麵包出爐了嗎?」
「呃,」澳福回頭看看架子上稀稀落落的麵包,「還剩下一些早上出爐的,可以嗎?」
「那就算了,」小男孩遲疑了一陣子之後,留下話人就跑了。
之後,連續又來了兩三個小朋友,也是一樣問完話就走。看來大家還是喜歡吃新鮮出爐的麵包。榮格再不來的話,該怎麼辦呢?等他還是不等他呢?也才早上出爐的麵包就已經沒人想買了,怎麼處理呢?
澳福起身,走向工作區,回來時手上多了兩個烤盤。他走進玻璃櫃的後方,從架上取了棍子麵包,拿起一旁的麵包刀,將棍子麵包斜切成一片一片,擺到烤盤上,又拿過一根棍子麵包,如法炮製,最後擺了滿滿的兩個烤盤。接著他拿起兩個烤盤走到後面工作區,將烤盤放進烤箱裡。設定溫度和時間後,澳福又回到前面店面。還能做什麼呢?澳福想。趁著等待的時間,再來冥想吧。
澳福再度睜開眼睛時,陽光已經斜射到工作區的推門上。烤箱裡的麵包片,摸起來只有微微的溫熱,不知不覺間烤箱已經結束工作,過了一小段時間。太陽幾乎下山,接下來也不會有什麼顧客,澳福摸摸攪拌機,啟動開關,馬達仍然嗡嗡作響,兩根攪拌棒還是撞在一起,壞了就是壞了。澳福嘆了一口氣,眼睛望著攪拌機後方牆上的數字8964,8964,嘴巴喃喃覆誦幾遍,在到店面之前順手關了牆上的燈,然後到櫃台裡的抽屜掏了幾個零錢,關了牆上的燈之後,翻過店門口的告示牌「休息中」,鎖上店門,慢慢往歌劇院走去。
平常走得很順利的這條路,卻因為口袋裡厚厚的一疊鈔票,讓澳福走起來有點彆扭。有錢人的煩惱大概就是這樣子吧。
「啊…」晚上沒有表演節目的歌劇院,早早就把門給關上了,澳福空有一些零錢和口袋裡厚厚的鈔票,卻也一籌莫展。這附近還有什麼地方能夠借到電話呢?澳福一陣茫然。來到蘇黎世將近一年,他其實對這個城市還不怎麼熟悉,先是忙著適應蘇黎世和巴黎兩地的溫度差距以及兩地百姓的生活習慣,然後還得調整麵包的配方以及工作時間的韻律,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慢慢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圈-畢竟在高加索人為主的地區,黃種亞洲人不常見,這些周遭的居民能不能認同他還比認同他製作出麵包的口味來得重要。
澳福沿著湖慢慢走,傍晚的湖面映著天邊的紅雲以及遠山的白雪,偶爾游過的鴨子皺了紅雪白雪,寧靜中才能顯出這個波動。明天看來是做不成麵包了,攪拌機壞了、也沒得打電話找人來處理…澳福朝左切向一條道路,身影逐漸消失在暮色中…
「…所以你喜歡奶油多一點的麵包呀…」澳福把昨天沒賣出去的麵包全部切片烤成麵包乾,連同昨天已經烤了的一批全部送給左右鄰居、正在和手上拎著一紙袋麵包乾的小男生閒聊的近午時分,一輛黑色汽車停在澳福店門口,「我也是耶…형,你總算出現了!你的臉怎麼了?」走出來的榮格頭上纒了繃帶,左手拿著皮製提袋,「記得一個小時後!」榮格朝著老司機波特交待完,快步走向澳福伸出手,「對不起,昨天受了點傷,來不及過來。」
「約翰,我的朋友來了,改天再和你聊,再見,」澳福低頭向小男孩說完話,隨即迎向前去伸出手,「不要緊吧?」
「昨天打完電話聯絡好之後,從歌劇院的門房出來,太興奮了,沒有留意到路旁有個門是開著的,撞了上去,」榮格苦笑著,「結果波特看到我額頭流血,硬是押著我去醫院檢查,想也知道沒怎麼樣,結果就耽擱了。」
小男孩見兩個大人的話題不怎麼有趣,朝澳福揮揮手,「拜拜~」離開了。
「拜~」澳福回頭問榮格,「傷口嚴重嗎?」
「不要緊,就是破皮而已;對了,昨天你在麵粉上寫的那些字跡還留著嗎?我今天特別帶了紙和筆,要把它描下來呢!」
「當然還在!」
「太好了!」榮格動作比澳福還快,已經自己推門走進店裡,深怕那些雪泥鴻爪眨眼不見,顧不得店主還在後方尚未跟上。「你昨天是說,嗯…這是個站著的人,他的頭是這裡…」榮格拿出筆記本和鉛筆問始覆述昨日聽到的話,要和澳福核對。
「是,這個是頭、這裡是手、身體和腳…」
「真像呀…根本就是一個人的樣子呀…」榮格一邊紀錄著,一邊嘖嘖稱奇,「這個橫在頭上的,就是你說的天堂…」
「是,也可能不是。當初畫出這個圖案的人,他只是要強調這個東西在一個人的上面,可是有多上面、上到什麼程度,並不清楚。」澳福有機會可以介紹勞夫子當年傳授給他們這些學徒的知識給一位瑞士人,心底可得意了。「更何況,這種文字只是代表腦袋裡想的事情,」澳福以右手食指比了比頭殼,「這個上面,可能是具體的天空,也可能是指腦袋裡對天堂或天神的概念,」澳福頓了一下,「天曉得呢?」
「Gott weiß?Gott weiß!」榮格被澳福突如其來的雙關語給嗆到,笑了出來。
「對,對呀!」
「這麼說來,索緒爾教授說的所指以及能指,也可以用在漢語囉?因為漢語的『天堂』,」榮格用手指著象形文字人頭上的那個圓圈,「其實是能指,可是說話者心裡頭想的所指,到底是天堂、天神、天空,就都有可能了。」
「孺子可教也…」澳福嘴裡喃喃著回應。這個人怎麼這麼聰明呢?他到底是做什麼的呢?上次他要我猜他的工作是什麼,我一時沒有線索,只曉得他衣著很講究,猜了他在想念爸爸或媽媽,沒想到他不但記得我昨天說過的話,而且還想得更多…
「有沒有可能,你告訴我的,或者是那些圖案裡的,都是能指而已,」榮格看著澳福,後者的表情似乎沒有困惑,也沒有動搖,「其實你自己腦袋裡的想法,也就是所指,你也不是那麼清楚呢?」
「不是這樣的,」澳福精神來了;以前勞夫子不只要他們這些生徒光是記誦之乎者也而己,也不止是要他們練習〈諸葛亮無申商之心而用其術,王安石用申商之實而諱其名論〉、〈古之理財,與各國之預算決算有異同否〉、〈以力久,以氣勝〉,甚至要他們申論〈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所以對於這些討論,澳福其實也頗有磨練,尤有甚者,尉禮賢和他交換許多意見,就是德文漢語交錯著使用呢!
就這樣,澳福榮格兩個人站在工作枱旁,一會兒在麵粉上比畫著,一會兒澳福指導榮格識讀「天曉得」以及平上去入等聲韻,兩個人討論得熱鬧非凡,只差沒拿著麵粉「撒鹽空中差可擬」。
「砰砰砰」一聲比一聲響,總算兩個人停下動作聲音,「你有聽到嗎?」澳福問。
「來了來了!」榮格笑咪咪的,往店前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