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克與魔王相談之際,伊芙蕾希雅的戰鬥已經進入尾聲。用了熟悉的盔甲與配劍、充足睡眠後,狀態良好的伊芙蕾希雅輕而易舉地獲得勝利。
短暫沉默,場內爆出去巨大的歡呼。
她在台上的凜然英姿早已吸引了一批觀眾,觀賽的人民以不同語言呼喊她「聖女公主」稱號。即便不是在月妃國,光聖教在魔族領地仍有為數不少的信徒。
這樣的反應讓伊芙蕾希雅稍稍安心,
「伊芙蕾希雅。」
回過頭,一臉陰鬱的未婚夫威尼爾.雷爾契正瞪著她。
「我還以為公主殿下病了。」
「……你是我的未婚夫,不是我的主人。你無權過問我去哪裡、打算做什麼。」接下來這段話,她聲音壓得很低,「就像我也不會過問,昨天你在哪個女人的床上,又有幾個人因為你懷孕。如果你還是不能管好自己,我很懷疑你是否有資格做為未來女王的丈夫站在我身邊。」
威尼爾渾身一僵。
「伊芙蕾希雅,妳上場戰鬥是為了讓我丟臉嗎?」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有這種結論,我上場戰鬥是為了我自己。」
「……妳可是聖法提加惟一的公主,不能受到任何傷害。」
伊芙蕾希雅本來轉頭要走,卻被這句話留下。「你讓我受傷就可以嗎?」
「伊芙蕾希雅,妳能不能不要那麼愛面子。這裡是滄雨,不是聖法提加,我們在這裡爭執也只是讓外人看笑話而已。」
伊芙蕾希雅冷笑。「要讓我改變心意,可以。只要你在接下來的比賽贏過我或小克,我就聽你的。」
「請公主殿下務必遵守約定。」
伊芙蕾希雅微笑,「那當然,我向來遵守約定。」
這句話的真正意思其實是:我跟你不同。
威尼爾捏緊拳頭。「還請殿下務必保重。」
伊芙蕾希雅對他嫣然一笑,點頭離去。首輪比賽很快結束,緊接著,在眾人的議論與嘲笑聲中,聖法提加的兩位貴客在戰場上相會。
伊芙蕾希雅收斂笑容,冷冷地看著他。
曾被他吻得發紅的嘴唇緊抿,從虛空中抽出一把泛著聖光的劍指著他。
那雙寶石般清澈的藍色眼眸瞪著他,極具壓迫感。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伊芙蕾希雅的視線仍然刺痛了他。
「你總有一天必須與她為敵」——父親曾經無數次這樣告誡,可他從未真正聽進去。直到被數度拒絕、在戰場上相會得此刻,他才不情願地承認,父親是對的。
兩人成為未婚夫妻後,關係一直不睦,伊芙蕾希雅始終對他相敬如賓。
可即便如此,偶爾還是可以感覺到伊芙蕾希雅對他的溫柔與關懷。兩人相識至今,威尼爾第一次看到她露出如此明顯厭惡的神情。
被她這樣注視著,絕望一點一滴湧現,遠比被她用劍指著更讓人心寒。
雖然她在笑,可完全沒有笑到心裡,這樣的眼神就像看著敵人,而不是即將結婚的丈夫。這是何等令人心碎?
「請多指教。」
開戰的號角響起的瞬間,她甚至還對他行了個提裙禮。
此時的她那笑容嫣然,簡直就是像是在舞池中相遇。
可是背景的歡呼並不是優雅的華爾滋,陰鬱的天幕也不是閃耀的水晶燈,雕花的皮甲也沒辦法假裝成禮服。帶著濕氣的風將她高綁的馬尾揚起,即便穿著樸素,被神祝福的聖女依舊高傲、凜然,宛若神像。
短暫猶豫,就失去先機。
伊芙蕾希雅不帶情感的端正面容來到面前,揮出一劍。
威尼爾提盾格擋,被擊退半步。
就是成為敵人的現在,威尼爾仍覺得她舞劍的姿勢像是跳舞。猶如古老的話語所說,美麗的花朵總是帶刺。倘若將聖法提加的女性形容為花朵,他相信伊芙蕾希雅肯定是其中開得最豔麗的那朵——被玫瑰的刺戳穿皮膚,遠比料想的更札人。
伊芙蕾希雅是認真的。
威尼爾不禁想問。
「鏘」一聲,手中的劍被擊飛落地。
「是我輸了。」威尼爾忍不住壓低聲音,「妳就這麼不想跟我結婚嗎?」
「如果要從神族的男性中挑一個對象,我會選的對象也只有你了。」
這從伊芙蕾希雅口中聽到最接近告白的話。即便不合時宜,威尼爾仍有點高興。
可接下來的話立刻把他推進了地獄。
「我想過結婚的對象,是很久以前的你。那個只對我專情,不會以貴族身分壓迫他人的你。很可惜,我曾經喜歡過的你早就不在了。」
「……我可以改。」威尼爾說,語調近乎懇求。
「不可能的。現在的你,早就徹底成為雷爾契家族的人。你喜歡是我的形象,是身為聖女時的面具,而不是我伊芙蕾希雅。你希望我乖乖讓你保護,像平凡的貴族少女那樣為了愛人爭風吃醋。你很努力地想把我掐成你想要的形狀,因為我不按你的料想而發火。」
伊芙蕾希雅悠悠嘆息,就像是聖女聽著信徒懺悔。
「我是神族女王,不可能成為你喜歡的樣子。在我面前,你只有謊言。我不得不懷疑,現在的你真的能讓我幸福嗎?」
身後,冷酷無情的響起。
「勝者,伊芙蕾希雅﹒拉斯奇!」
伊芙蕾希雅欠身行禮,儀態優雅地不帶感情。
——這場戰鬥雖然有勝敗,實際上,針鋒相對的兩人都是輸家。
即便風光贏了比賽,伊芙蕾希雅仍然有點低落。她在滿場歡呼聲中走下競技場,出乎意料從裁判那裡收到禮物。
說也奇怪,轉贈禮物的瞬間,裁判的表情有幾分異樣。
那是一束黑玫瑰,附有一張卡片,勉強算是端正的字跡寫的是神族語。
「我本以為穿著禮服的妳本已足夠美麗,女神的戰服卻能讓我一見傾心。」
署名是妳的鄰居。
回過頭,龍正好準備參賽。
兩人的視線短暫在空中交會,龍對她露出禮貌性的微笑。
伊芙蕾希雅不自覺嘴角微揚。雖然這麼說可能不大適當,可與龍相遇大概是這段讓人煩心的旅程中少數令人愉快的事情。
她本來打算就此離開,卻忍不住多看了一陣子。
才看了一陣子,就忍不住皺起眉頭。
——因為龍遠比她想像中強。
龍的對手是來自那華的海之民,是信仰著水神的種族,相當擅長戰鬥。龍雖是魔劍的持有者,卻只用普通的劍戰鬥,三兩下就將對方打倒在地。
龍換掉那身開襟的上衣,總算正經地穿了套輕甲,腳下踩著皮靴,仍夠能從開敞的領口看見情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吻痕。
他很快注意到伊芙蕾希雅,帶著笑容向她走來。
「我剛剛看了伊芙蕾希雅殿下的比賽,非常令人印象深刻。」
「彼此彼此。」
龍笑道:「我聽說公主殿下對競技沒有興趣,難道您是在等我嗎?」
伊芙蕾希雅笑而不答。
「妳還好嗎?」
這問題其實有點多餘了,明眼人都能看出剛才賽場上發生了什麼。
伊芙蕾希雅起初有點生氣,看到手上的花,態度又緩和下來。為什麼敵國的王子都知道該怎麼討好她,卻只有身為未婚夫的威尼爾什麼都不懂呢?
龍才下場不久,額頭仍帶著薄汗,臉色有些紅潤。他沒有束髮,任一頭飄逸的長髮被風吹亂。她凝視著一滴汗沿著他的下顎滑到喉結。
這個人真好看,可惜,喜歡的是男人。伊芙蕾希雅不無遺憾地想。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我會斟酌回答。」
龍是被之前伊芙蕾希雅問怕了,還增加了但書。伊芙蕾希雅「噗嗤」笑出來,「這裡可是公開場合。我是想問,你知道滄雨有什麼有趣的地方嗎?」
「知道,但是,請公主殿下先定義『有趣』。」
伊芙蕾希雅瞪了他一眼。
「那可不行。她要去哪裡,必須經過我的允許。」
——強制加入談話的,正是不久之前才輸給伊芙蕾希雅的威尼爾。
龍聽了這番話,一臉啼笑皆非的表情。
「我自認通行語學得還不錯,未婚夫的意思不是奴隸主吧?」
「這是我們的事情,跟你無關。」
龍聳了聳肩,本來打算離開,卻被伊芙蕾希雅喊住。
「等一下。」
龍對她不著痕跡地搖搖頭,意思是讓她不要意氣用事。她很清楚,如果跟威尼爾爭執,恐怕事情會變得難以挽回。
伊芙蕾希雅自然知道這個道理。
「怎麼會跟他無關呢?我們難得來滄雨,不找機會出去逛逛就太可惜了。如果三皇子殿下願意當我們的地陪就再好不過。」
這話說得還算委婉,算是給雙方一個台階下。
可惜威尼爾並不賞光。
「妳是看上了這位魔族之花嗎?不愧是伊芙蕾希雅,眼光可真不錯。但他可不是妳能高攀得起的,妳可知道他的情人是誰?」
見他無端攻擊旁人,伊芙蕾希雅怒不可遏。
「那又如何?你是我的未婚夫,我也不知道你的情人有哪些。我才不像你,跟誰出去都要先考慮夜晚的事。你貴為侯爵,難道除了在公共場合攻擊他國的貴族,就沒有更像樣的表達方式了嗎?我為你感到羞恥!」
被夾在兩人之間,龍神情有些無奈。
可威尼爾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他。
「不愧是魔族之花,出手可真快。被情人甩掉就立刻勾搭別人的未婚妻,這就是滄雨魔族的待客之道嗎?」
被威尼爾這麼說,龍居然不生氣,倒是能從表情看出不明顯的尷尬。
可他似乎早就習慣這種場合,很快恢復笑容。
「雷爾契伯爵,您在心急什麼?只要她待在滄雨,總有一天會知道。更何況,我不可能、也無意對伊芙蕾希雅殿下出手。」
——不論理由為何,這句話卻在某種程度上稍微刺痛了她。
龍壓低聲音,在威尼爾耳邊低語。
「我給你個建議。如果你想要被未婚妻溫柔以待,不她溫柔一點?如果你連這點也學不會,可以來找我。我可以教你。」猶如情人間耳鬢廝磨的口吻,讓威尼爾耳朵發紅。他退了半步,恨恨地瞪著伊芙蕾希雅。
「殿下,請您在我們之間做出選擇。」
伊芙蕾希雅皺眉。
這實在太不成體統了,在她開口之前,龍先說道:「好了、好了,就到此為止吧!未婚夫妻的爭吵就留在房間裡,我可沒興趣加入。」
威尼爾看他態度,神情也軟化幾分。
「如果妳想參觀滄雨,我們隨時都可以去。就我們兩個。」
「小克呢?」
威尼爾理所當然道:「我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擾,包含隨從。妳應該不是想在賽場上贏過我之後,就跟未婚夫之外的男人幽會吧?」
他講了這麼多話,就這句還算是對的。她是想跟威尼爾保持距離,卻不該是在這個場合。如果想要維持和諧,笑著答應是最好的選擇。
威尼爾伸手捏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甚至讓她有點疼痛。
理智與情感拉扯,伊芙蕾希雅無法立刻做出決定。
她的眼角突然瞥到手上的黑玫瑰,凝視著卡片上的文字,突然感到絕望。威尼爾是她的未婚夫,兩人認識了這麼久,卻是龍知道她想要什麼。
不知何故,腦中突然浮現小克說的話。他說妳應該找個能理解妳的情人。
可是我找不到啊。
就是因為找不到才會痛苦不是嗎?
伊芙蕾希雅咬著嘴唇,不知何故居然覺得有點想哭。
……算了吧。說什麼都沒有意義,生氣也沒有意義。
就連眼淚也……同樣,沒有意義。
「雖然這麼說有失禮儀,但我不得不懷疑雷爾契伯爵的通行語造詣。所謂的幽會,應該是指在夜晚的灌木叢中找到感興趣的對象那種玩樂的情趣才對。這點,雷爾契伯爵不是很清楚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龍一臉無辜。「怎麼會問我呢?這點,我想您應該比我更清楚,不需要我一一提醒。還是說,你希望我把知道的事情一一說出來,讓您更難堪?」
威尼爾神情難看,卻沒有回答。
不知道是否是錯覺?伊芙蕾希雅在龍的表情中看出不明顯的怒意。
果然,他笑容滿面地說下去。
「您之所以敗給伊芙蕾希雅殿下,是因為技藝不精。坦白說我很佩服您,居然可以一邊羞辱自己的未婚妻,又希望她選擇您。這是何等……自以為是的想法。在檢討我的戀愛關係之前,麻煩先照照鏡子。我做的事情可不會害人,而你所做的事情,卻會讓愛你的人傷身傷心。威尼爾.雷爾契,我之所以不對你出手,是出於對賓客的禮儀,不是因為怯戰。要是你再咄咄逼人,就別怪我不客氣。」
「哦,你可終於露出真面目!看吧,伊芙蕾希雅,這就是他的本性!」
回過頭的瞬間,威尼爾卻說不下去了。
伊芙蕾希雅仍看著他,表情卻說不出的失望。
龍帶著笑容對伊芙蕾希雅伸手。「作為初戰勝利的賀禮,請讓我作為地主為伊芙蕾希雅殿下介紹滄雨。」
——這其實是給伊芙蕾希雅台階下,不是要她答應。
伊芙蕾希雅有點茫然。
她很想握住那雙手,但是不行。她不能,也不應該這麼做。
龍壓低的聲音傳來。
「笑吧。把背挺直,跟他道別。做出這種事,丟臉的人是他,不是妳。」
伊芙蕾希雅很清楚正確的作法是什麼。她應該拒絕威尼爾,也拒絕龍的提議。
這回卻她被威尼爾徹底激怒。
於是,她在眾目睽睽下握住龍的手。
伊芙蕾希雅抬頭,清晰地在龍的表情中看出錯愕。
「這是我的榮幸。」
伊芙蕾希雅很清楚,沒有人期待她這麼說。
可是,現在的她是溺水的人,只要是浮木都會想盡辦法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