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表上,許鞍華導演與菜市場裡遇見的大嬸無異,也跟多數的我們一樣,會想著怎麼讓自己活下去,但她一輩子唯一認真想的,只有好好拍電影;儘管她在藝術上的成就,亮麗璀璨到讓我們望塵莫及,但她跟我們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她比我們都憨,都傻,憨傻到一輩子,不計名利得失毀譽,只專心做好一件事情:好好拍電影。
紀錄片《好好拍電影》是去〈2020〉年,香港知名美術指導文念中,首次以導演的角色,製作的作品,他以一個朋友的角度,紀錄香港知名導演許鞍華女士,四十年幾年來的創作歷程。這部片的片名取得素樸,正如許鞍華導演本人在紀錄片裡給我的感覺。
許鞍華導演〈Ann Hui〉,1947年出生,名字裡面的「鞍」是指她的出生地,遼寧鞍山,她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父母來到香港,在香港成長學習,後來在倫敦取得電影專業的學位後,回到香港開始她的創作生涯,電影作品多樣,文學、武俠、政治、驚悚......都曾是她涉獵過的範疇,2011年獲亞洲電影大獎頒發終生成就獎,去年獲得第77屆威尼斯電影節授予的「終身成就金獅獎」,是全球首位獲得該獎項的女導演。
如果只看網路上的資料,許鞍華導演的顯赫資歷,會讓我覺得,她應該是個距離我很遙遠的神人級人物,然而,在《好好拍電影》裡,她給我的感覺,卻是社區裡的一般大嬸,塊頭跟嗓門都大,個性爽朗直接;在看《好好拍電影》之前,許鞍華導演所執導的《女人四十》、《男人四十》、《桃姐》......等作品,我都聽過,但沒看過,但在看了《好好拍電影》之後,我開始想要蒐羅細看她的作品,因為我好喜歡這位個性大咧咧的可愛大嬸。
「導演」是神,還是狗?
或許是受很多影視作品裡面的導演形象影響,在我念藝術大學以前,我對「導演」這份工作的想像是,導演就像劇組的皇帝一般,是一部作品製作團隊的最高權力,擁有眾多演員與專業人員的生殺大權;在導演椅上,喊Action與卡,很威風的發號司令,不高興的時候,會大聲罵人;在奧斯卡、金馬獎、金鐘獎等等星光燦爛的影視大獎典禮上,跟很多大明星,光鮮亮麗的一起走紅毯......
到我念了藝術大學在職班之後,我才明白,過去我對「導演」這份工作的認知,都只是外在的表象,實質上,「導演」是一個既專業又辛苦,卻又經濟高度不穩定的工作。
記得多年前,我曾經跟一位創業賣關東煮的女老闆聊天,閒聊間得知,她在開店賣關東煮之前,曾經是位導演。她一邊細說,她每一次下鍋前的高麗菜是如何仔細的清洗了幾遍,白蘿蔔是如何細心的修出邊角帶有弧狀的方塊;她訴說著她是如何的喜愛關東煮,所以才會從導演改行,不然她坐在導演椅上,威風的發號施令就好了,何必要花好多的時間,做辛苦的廚事。
我安靜的聽著,沒有多說什麼,我沒有影劇的實務工作經驗,不能說我完全了解「導演」這個工作的內涵,但因為曾就讀藝術大學在職班廣電系的關係,身邊很多同學都是影視產業的專業從業人員,其中也包括導演,我因此多少知道,「導演」的工作本身,是一個接案工作者,比較不同的是,相較於一般的接案者,「導演」接的案子較大,他領導團隊製作作品,專業難度高,案期時間也較長,然而,就工作性質上,多半還是一個接案工作者;一個接案工作者,即使名氣再大,都可能隨時得承受經濟上的不確定性,就如同許鞍華導演對關錦鵬導演說的:「你拍每一部電影,都應該當成是自己的最後一部電影。」,這個最後一部電影的意思,不是假設你拍完這部電影,你就要死了,而是,拍完這部之後,可能就找不到人出資拍下一部了。
關東煮女老闆是不是真的喜愛關東煮,我從她的口氣聽不出來,反而感受到的,是她有志不得伸,為了生存,只好退而求其次的怏怏不樂,其實從務實的經濟層面上看來,是真的很可能,賣關東煮要比當獨立接案當導演,要穩定得多。
儘管如此,「導演」卻是一份讓我崇敬,並且只能嘆息自己不夠資格,但心嚮往之的工作,香港知名美術指導張叔平說,做電影導演是神,嚴浩導演卻說,做電影導演是狗,導演是神還是狗?在我看來,導演是神,這份工作除了高度的專業以外,更需要理想與熱情,才能持續下去。
專業上,若我們以公司組織來看「導演」這份工作,導演就如同一家企業的領導人,
第958期的《商業周刊》就曾評論李安導演,不只是一位導演,更是CEO;如同企業的領導人,帶領各個部門,完成企業的願景;「導演」則領導統御影像、聲音、美術等等專業技術團隊,創造價值;在藝術大學念書的時候,導播學老師曾經說過,一部作品是否是全面性的成功,就看這部作品,是否得到最佳導演獎,以及最佳電影/戲劇獎。
你真的希望你的人生一帆風順嗎?
除了專業與領導、溝通能力之外,在看過關於李安與蔡明亮導演的書與紀錄之後,我覺得「導演」更是一個得帶點癡傻的憨勁與熱情,具有夢想家性格的人,才能持續下去的工作。李安導演在家裡當了六年的家庭煮夫,不斷在家編劇,並嘗試各種可能的機會,才等到讓他發跡的「父親三部曲」;許鞍華導演雖然一執導演筒就很成功,卻在電影《傾城之戀》之後就一路低潮,低潮了十年,最慘的時候,還曾面臨無片可拍的困境,直到電影《女人四十》,她才重新又站起來,而即便《女人四十》很成功,卻也是有名沒有利,並沒有為許鞍華導演帶進多少收入。
回頭想想自己,我能夠為理想,忍受這樣的孤寂與失落,長達十年嗎?不要說十年,六年,或是三年,我忍得住嗎?
很喜歡《好好拍電影》中,許鞍華導演用很平常的語調,說著她對這段低潮的心得,「我低潮的時候,沒有想過作別的事情,就是一直去想,可以找誰投資,找誰寫劇本,想著拍某一部戲,可能就翻身了......」,「我現在覺得,你寧願一直都成功,還是寧願跌宕過那幾年呢?我一點都不後悔,因為如果我沒有跌宕十年,我不就沒了很多人生經驗?我就無法了解別人會是怎樣的,如果你很不成功,我寧願說句風涼話,如果不是因此餓死或氣死,其實可能好過你一帆風順。」
如果你是許鞍華導演,你會希望你的人生一帆風順,一直很成功,還是跟你現在的人生一樣,充滿各式各樣的高低起伏,甚至是經歷長年的低潮?
我的個性疏懶,也怕吃苦,年輕一點的時候,我一定選擇,請讓我一直心想事成,一直很成功吧!然而,過了中年,經歷過工作上感情上的跌宕起伏之後,我才明白,是那些曾經讓我痛苦的低潮,讓我有機會更往自己的內在尋找,更認識自己,也更有能力同理、體貼他人,這些痛苦與低潮,造就了比過去更成熟溫柔的自己;在文字工作上,那些經歷過的痛苦與打擊,也給予我更豐富的素材可以書寫;同時,那一個個辛苦跨過去的關卡,都成為讓我生命更提升更成長的墊腳石,讓我變得更勇敢。
一個人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功德圓滿了
李國修導演的名句:「一個人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功德圓滿了。」,一輩子做好一件事情,看似簡單,其實一點也不容易,看李安導演,許鞍華導演,他們在堅持創作的過程裡,經歷過多少辛苦跟寂寞。在《好好拍電影》裡,見到香港媒體對許鞍華導演作品的負評,那個用詞的凶狠,旁觀者如我,看了都覺得殘忍,然而,許鞍華導演平靜的說,她的每一個作品,都是用盡全力去做的,不管票房怎麼差,別人怎麼罵她,她知道,她的作品是有專業水準的,她唯一覺得不好意思的,是讓跟著她的團隊也隨著受苦。
在《好好拍電影》裡,看著許鞍華導演淋著雨在滿地泥濘中,拍攝電影《明月幾時有》;看她在片場,跟工作人員大聲吵架;看著幾位知名的電影工作者,微笑著說許鞍華導演大聲罵完之後,會買飲料點心跟大家道歉,然後過沒多久又故態復萌;看著她笑談她小時候多麼的討厭她母親、她在大學時代怎麼被同學霸凌、年約七旬的她,認真的叨念著說她的鼻子太醜,她要去整型;還有在她小小的房子裡,照顧著高齡母親......配合文念中導演適時插入的《客途秋恨》與《今夜星光燦爛》片段,天衣無縫的道出,許鞍華導演與母親之間的和解,以及這些曾經讓她不舒服的生命經歷。許鞍華導演說:「所有的電影都指向救贖」,我想,指向救贖的,不只是電影,各樣創作都是,而在作品救贖閱聽眾前,首先被救贖的就是作者自己,許鞍華是,李安也是,每位創作者都是。
紀錄片《好好拍電影》看得我時而大笑,時而感動,在外表上,許鞍華導演與我們在社區裡、菜市場裡會遇見的大嬸、阿姨無異;在經濟上,也跟多數的我們一樣,不怎麼有錢,太久沒案子接的時候,也會思考該怎麼讓自己活下去;但她一輩子唯一認真想的,只有好好拍電影這件事情,唯一認真做的,也只有好好拍電影這件事情;儘管她在藝術上的成就,亮麗璀璨到讓我們望塵莫及,但她跟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同,唯一不同的只是,她比我們都憨,比我們都傻,憨傻到一輩子,不計名利得失毀譽,只專心做好一件事情:好好拍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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