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之都

16 歲生日那年，我原以為終期一生都會百無聊賴地待在這座城市。

而那個改變我人生的早晨與其他的日子並沒有不同，我聽到希呼的啼叫聲後醒來，打開窗戶，希斯拉撒落在海特上波光粼粼的樣子，我已經看了十多年了，但每次都還是會從心底讚歎這美麗的景觀。我的帕姆，有上下兩層樓，我住在二樓，梳洗了一下後，我走下樓想準備自己的希斯法，走到一半的時候，聞到一樓傳來食物的香氣，看來已經有人在吃希斯法了。

到了後法姆，差點沒嚇死我，有個不認是的陌生人坐在桌子前，大口大口的吃著希斯法。那個人個子很矮小，比我族的十幾歲小孩還要小，臉孔也與我們有很大的不同。我族的人們，臉通常都十分黝黑且立體，眼瞳通常是跟海特一樣的清藍色，而眼前的人，不但皮膚偏棕黃，而且臉也很扁平，眼精和頭髮則是黑色，髮色倒是與我們沒有什麼不同。

看到我呆立在桌前，陌生人也呆住了，我看著他嘴邊還叼著希特的肉，他盯著我驚愕的表情，然後他緩緩的將肉吞下肚，放下餐具後，露出了公關性的笑容，開口說了一句話——用我聽不懂的語言。

這時哈姆特走進了法姆，他看到我在看眼前的陌生人，哈哈大笑了起來。哈姆特很愛笑，有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笑點究竟在哪？

「迪斯，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小賀，我昨天晚上工作的時候，發現他倒在岸上，雖然沒有受傷，但似乎很餓，又沒有家的樣子，所以我就把他撿回來了。」我真心懷疑哈姆特是在撿流浪動物回來。倒在路邊的人，怎麼樣都很可疑吧。

「對了，迪斯，你帶小賀去認識認識我們的城市吧！我要來吃希斯法，然後回去睡覺了。」他說完就走去準備希斯法了，完全不管我的意願。

「但是，哈姆特，他甚至不會說我們的語言耶！我要怎麼跟他介紹貢多拉？」

「迪斯呀，對話這種東西，沒有語言也是可以進行的！」他對了我比了個大拇指。這時，我注意到小賀有些動靜，他拿出了一個畫冊一樣的東西，上面畫了了一個雙手合十的小人，然後他對我露出微笑。果然還是先從教導語言開始吧。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迪斯』，你『小賀』。」我用大姆指比了自己，又用食指比了他，他點點頭，重述了我說的話：「我『小賀』，你『迪斯』。」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都在教他各種物品怎麼唸，同時他也會告訴我，在他的語言，這些東西應該要怎麼讀。

「希呼是『鳥』；希斯拉是『太陽』；海特是『海』；帕姆是『家』；法姆是『餐桌』；希斯法是『早餐』；希特是『魚』；哈姆特是『父親』，其實沒有很難呢。」他複習前幾天我教導他的東西，邊畫著各種對應之物。我覺得他的學習速度出乎我意料的迅速。

而在這段期間他也告訴我，他為什麼會來到這裡，當然因為我們語言不通，所以他是用圖畫來說故事。

一開始他畫了很多散落的房子，與在這些房子往來的人，我想他多半是信使吧，我說出我的猜想後，雖然他沒有反駁我，卻露出了非常困擾的表情。不知道他想表達的意思，我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第二張圖是是一個海岸，圖畫中的人看著海，頭上有一撮烏雲。

第三張圖是他在對一個，他說是他以前使用的交通工具，機車，進行改造。他說機車是一種在沒有水的路上行走的工具。我沒有辦法理解，怎麼會有路是「沒有水」。我同時跟他介紹了，這裡貢多拉，我們生活居住在海特之上，水即是我們的馬路，海司是我們的交通工具，在他的語言裡這種工具被稱為『船』。不過他看過我們的海司實際上長什麼樣子後，就改口了。

「這個，應該是『龍舟』吧。」他嘴中碎念道，到底是船，還是龍舟，我也沒有搞懂，總之就跟希斯拉也可以叫希零拉一樣，有很多種名字吧。

第四張圖，他把機車改造成叫「水上摩托車」的交通工具，其實我看不出來這兩個之間有什麼差別，應該不是他畫的太爛的關係吧。這個叫水上摩托車的東西非常厲害，他可以不用人力划動就可以在海特上前進，而且比我們奮力划海司的速度還要快上好幾倍。他說這是一種叫「電力」的東西讓水上摩托車動起來，電力似乎可以做很多事情，而他很驚訝這個城市居然沒有電力。但電力似乎是會消耗完的，因為他就是電力耗盡，所以水上摩托車只能停放在我帕姆的旁邊。

他接著畫了希路路，在他們的語言，這個叫做「暴風雨」，希路路把他吹到了貢多拉附近的岸上，被哈姆特發現，大概就是這樣的一個小短劇，雖然一點也沒有什麼波瀾壯闊的冒險故事，但我們就聊了一整天。

我跟他說，我們很少見到城市以外的人，我們的客旻告訴我們，在這個城市之外還有其他城市，有其他種不同的人，但我們大多數的人終其一生沒有見過，除非你離開，但是離開的人，又沒有人再回來過。所以小賀真的是一個很稀有存在。

「客旻？是『學校』？還是『老師』？」

「客旻是一個地方，我們可以自由過去，過去的話會有很多同年紀的人跟我們一起聽一些我們應該知道的事情。」

「喔喔，在我們的語言，他叫做『學校』，雖然聽起來，好像又有點不一樣就是了。」

「學校這個名字滿好聽的呢。」我在我們的語言對照表中做上一筆記錄。

「那迪斯你今天會去客旻嗎？」他偏頭詢問。

因為被哈姆特交代了陪伴外地人的任務，所以我最近都沒有去客旻，也的確是可以去一下，尤其是我的成年禮又快到了，哈旻可能會告訴我應該要做些什麼。

「哈旻就是『老師』吧，成年禮嗎？感覺真有趣，我也想去。」

「是可以，但你的樣子，可能會被當成幼兒，被拉去其他客旻喔。」

「我沒問題的，不用為我擔心，我們這就出發吧！我也好想划划看海司喔。」他信心滿滿的對我說，帶著不安的心情，我們出發前往客旻。

在貢多拉，水就是我們的路，門的另一邊就是海特。出家門後，要先踏在海板上，用長竿划到附近的海司停靠站。當然，如果不介意全身溼透的話，也可以游泳。我們很幸運趕上了中午前往客旻的海司。在海司上的每個人都要貢獻一己之力，除非是老弱婦孺。而每個海司還會有一名發號司令的紹長，當他一聲令下加速時，就必須比平常更奮力划動。

小賀說，似乎是因為我們有這種交通工具，總覺得我族族人的身材比其他地方要來得壯碩許多。也許他說的的確是這樣。而我自己的身材則在我族中算是瘦小的，每次祭典的競技賽上，我都是無法對隊上有所貢獻的候補，我也因此非常自卑。

「人本來就有專精跟不專精的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雖然很想這麼說，但是青少年就是會介意吧。總之我覺得你可以多嘗試不同活動。」

「不同的活動？但在我們這裡就只有跟海司和游泳相關競技賽而已。」

『來，前面直線 200 米加速！』前方傳來紹長的呼聲，我們中斷對話，奮力加速。

「說……說的也是呢……對了……了，我……我……這裡有一本運動百科，……要不要借去看呢？」他上氣不接下氣的推銷著，雖然看起來很狼狽，但以一個外地人來說，他划的姿勢算是相當標準了，我中間只教他如何施力會更加輕鬆。

「但我看不懂你們的文字。」

「喔……喔……不用擔心，那本書……只有圖畫，沒有文字。」他說。沒有文字的書，這到底是一本怎麼樣書籍呢？我感到十分好奇，於是還是跟他約定了回家的時候借給我。

到了客旻，我向同齡的朋友介紹了小賀，大家開始聊起貢多拉之外的世界長什麼樣子。

「我們啊，有一種生物，叫做『蟑螂』，他黑黑、小小的十分狡詐……」在小賀很認真的分享時，哈旻把我叫過去。

「迪斯啊，希法所之日就要成年禮了，你已經想好了你在那天要發表的職業了嗎？」

「這個……我還在……」

「你父親是很優秀的巡手，我覺得你可以像他一樣。」

「嗯，我會考慮的……」

「什麼是『巡手』？」傍晚，我和小賀在一個比較小條的海司上，慢慢的划著，我告訴了他和客旻的對話時，他向我詢問。

「巡手是保護貢多拉附近的區域，就像他撿到你那樣，會四處轉轉，並保護貢多拉。」

「聽起來不錯呢。」

「但是要當上巡手並不容易……」雖然我族的傳統是，成年禮當天的青少年們都必須大聲宣佈自己未來想做的事，而聽到這個宣言的附近的大人們也必須要給與這名青年協助，但實際上巡手還是必須要選拔的，而我的身材瘦小，體力又不如同齡人，實在不覺得自己有希望可以通過選拔。

「雖然這麼說，但是你的身材是我認識的人們裡面最好的呢……啊，不包括你的哈姆特。」小賀笑著說道，我則苦笑了起來，我自己已經漸漸有些盤算，但是傳統的規定是，我們不能明確的告訴任何人自己的決定，直到成年禮那天為止。

我思索了一下，對小賀說：「我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成年禮之前的日子，我們在客旻被要求做涼粉冰淇淋，那是我們的傳統食物之一，也是成年禮當天的主食，大家用自己做的涼粉冰淇淋款待賓客。冰淇淋是似乎跟小賀以前居住的城市中的冰淇淋是同樣的東西，而涼粉是用玉愛樹的果實搭配海特的水製作出來的食物。

「這個東西很像『果凍』呢。」小賀邊做著涼粉，邊喃喃自語著。

「果凍什麼？」出於好奇而詢問的我，只得到了「一種跟涼粉很像的食物」這種廢話般的回答。

「不過這個玉愛樹……他是漂浮在水上嗎？」小賀指著露出樹葉樹枝上半部在水面上的植物問。

「不是啊，他的根可是牢牢的抓在海底的地面上呢。」

「喔喔，真的感謝你的解釋，只要把『你是笨蛋嗎』的眼神收好，就一百分呢。」

我們這幾天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做著成年禮的準備，不久就迎來了希法所之夜。

當天晚上，城市的居民，家裡有小孩要參加成年禮的人們，齊聚客旻外的空間。有的人吃著涼粉冰淇淋，喝著醇，一種被小賀稱作酒的飲料；有的人爭論誰家的孩子最有出息；有的人試圖灌醉朋友好讓他吐露自己未來要做什麼，一整晚大家有說有笑。而在介紹完今年即將成年的人們後，接下來就是宣告未來的時刻。

在圓滿的希法所高掛黑幕的時刻，我吞了口口水，感受大家的視線都聚集在我身上。我張口發現自己發不聲音，決定又再閉上嘴巴，我感受剛剛吃進嘴裡的涼粉冰淇淋清涼的味道，但全身卻非常的燥熱。坐在我右手邊的哈姆特還很開心的吃著涼粉冰淇淋，一點也沒有想要管我說什麼的樣子；坐在我左手邊的小賀……跟哈姆特一個樣！這兩個人才是父子吧！

不行，不能再這麼吐嘈下去了，不然我的宣告未來的時間就要結束了。曾經有個男孩因為口吃，一直無法好好的宣告未來，結果被跳過，成為同齡人當中唯一沒有完成成年禮的人，而那位大叔至今都還參加著成年禮，包含今年的，我絕對不能步上跟他一樣的後塵！

啊！小賀還給我打哈欠！可惡，快動啊，我的嘴！

「我……迪斯，迪碼特之子，在希法所的見證下，我將成為……」我深吸了一口氣，大喊著，聲音必須要夠大，要讓在坐的所有人都可以聽到：「流浪漢！」

「噗！」

第一時間，現場十分安靜，只有小賀把涼粉吐出來的聲音。接著，大家開始交頭接耳，不外乎就是「流浪漢是什麼行業的話題」。哈姆特突然拍向我的肩膀大笑起來：「不錯啊！流浪漢是個很棒的職業呢，我聽暫住在我們家的流浪漢，小賀說，這是一個四處遊歷，以海特為帕姆，以希斯拉為道標的職業呢！」哈姆特的舉動炒熱了在場的氣氛，一時間大家鼓掌叫好，雖然也有唱衰我的人。

「迪斯，你這麼弱是要怎麼離開這座城市啊！」

「我看他划不到岸邊，就會累倒在路邊了，哈哈哈！」

我皺起眉頭，事實上我早就準備好了，我轉向小賀對他說：「小賀，就是今天了！」

「喔！」他大呼一聲，站起來，我們為了把那東西移到客旻又不讓人發現，可是費了一般功夫呢。小賀走到一樣被黑布蓋住靠在客旻前方的東西，當他掀起黑布時，眾人都發出驚呼聲。

「這不是停在我家前面的東西嗎？」哈姆特啜著醇說。

「沒錯，這個叫做水上摩托車，我們透過涼粉冰淇淋當他的動力，總算讓他動起來了！」我興奮的對眾人說，但大家只是開著嘴望著摩托車。

我又做了一個深呼吸，對哈姆特說：「我要走了，哈姆特。」

而他只是微笑對我比了個拇指說：「路上小心。」

我跑向水上摩托車的所在位置，小賀已經坐上去並發動它等著我了。啟程的那一刻，我聽見濺起的水花中混雜著：「迪斯，你這個不會飛的希呼，不會游泳的希特，居然不是自己划！」雖然是罵我的話語，我卻頭一次感到很痛快。

就這樣，我的故事拉開了序幕。

「對了，迪斯，雖然我說過『四處遊蕩沒有家的人叫做流浪漢』，但我其實更喜歡『旅行者』這個詞喔。」小賀在前座對我說道。

我在很多年以後才知道，流浪漢其實不是個好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