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5年2月18日
凌晨四點,被窗外大雨吵醒。
我起身看看窗外的雨到底是怎麼回事,原來房間位在邊間,雨水全集到這裡的屋簷一次宣洩。我倒回床上,感覺自己住在瀑布底下。沒想到當背包客這麼久了,好不容易擁有自己空間的難得時刻,耳塞竟還有出場機會。
早上八點,清爽的陽光打在乾淨空氣之中,照映地上平靜如鏡的積水,我認為這是個好兆頭。沖澡後做完最後整理,退房後直接拖著行李到巴士總站。我照民宿主人教我的,直接核對巴士上面寫的地名,馬上就找到前往「Lepa/Saleapaga」的目標公車。一位奶奶在車窗邊大聲問我去哪,確定無誤就讓我上車。我本來以為要找很久,沒想到竟然提早坐上車……還有一個小時多才開車呢。
巴士應該是回收的二手車改造的,整個車架似乎都是木頭釘出來的,座椅是硬梆梆的硬座、連窗戶都只是個沒玻璃片的木框。小販頂著冷飲和零食的架子在車外兜售,後座的阿姨買了瓶汽水,我口渴也依樣買了瓶2元的飲料。好奇地看了產地,哼哼,不要以為我不認得PRC,這瓶芒果汽水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
奶奶見到我的錢包隨手放在口袋,表情嚴肅提醒我要把錢包收進包包裡,一再叮囑不管去哪裡一定要把錢包放進包裡,才不會被人隨手摸走。或許我就是太信賴薩摩亞人的善良性情了,感謝她提醒。
車上的乘客漸漸變多,我身邊坐了一位黝黑高瘦的女人。車子開始發動的同時,巴士也開始啟動電音電鬼樂,電子音混著慵懶的雷鬼風把熱門歌曲remix成我不明白的語言。車子先經過我曾步及的市區地帶,雲層消散後重現湛藍天空,在陽光下展現阿庇亞美麗的面貌。我一向很討厭坐車,巴士沒有窗戶玻璃對我來說是一種祝福,在太陽熱力燒到我之前,可以大大享受窗外吹進來的涼爽微風。眼前出現美麗海岸和傳統村莊,這就是薩摩亞呀!我瞪大眼想把看到的一切都努力記下來,怎知突然一拐轉進一條小路,並在超市前停了下來。週遭的人紛紛動身下車,我疑惑地看著大家的動態,後座的阿姨見狀便解釋大家只是進去購物,一會兒就會上車了。
「這裡也是中國人蓋的。」阿姨說。
我覺得有趣,於是想下車跟去看看,順便舒展被硬座折磨的手腳。
「妳也要去購物嗎?」阿姨問。
「沒有,我只是想去湊個熱鬧而已。」我笑著回答。
這個商場如任何一個亞洲傳統超市,有著昏暗的燈光,架上的貨物覆蓋著灰塵。這裡擁有薩摩亞人所需的生活用品,麵包、椰奶、麵粉,一應俱全,當然還有小孩愛的零嘴汽水。我看見一個黃種人抱著胸在收銀處走動,終於看到黃種人了,猜想他就是老闆吧。
當大家提著大包小包回到車上,使得巴士更擁擠了。
我身旁的高瘦女人在晃動的車上跟著電音雷鬼一起晃著頭打盹,我則饒有興味地觀察著車上百態。我們頂多在汽車上掛著香火、小神像或吉祥物等小東西,這裡每台改裝巴士上都裝飾著宗教物品,車上壁畫甚至還繪有耶穌聖像。薩摩亞是傳統部落社會,每個村落都有酋長治理、依循部落法,另一個行動準規是宗教,薩摩亞的國教是天主教。這讓我想起昨天在薩摩亞獨立紀念碑和路邊噴字都看到「上帝建立薩摩亞(Samoa is founded on God)」的字眼。
車子穿越一座高山,往回可見高山低谷和遠處的海岸。
作家史蒂文生在薩摩亞渡過了他人生最後的五年,故居和墳墓據說就在阿庇亞的附近。我猜想史蒂文生是否看見我現所見的風景,而寫出《金銀島》呢?
巴士再次回到海岸線,開始有人下車。我有點擔心司機不知道我要在哪裡下車,所以趁著停車空檔提醒司機。車掌小哥正幫忙老人家提生活用品下車,司機點頭表示明白。我從容地坐回位子上,一點也不緊張,因為我太相信薩摩亞人了。
車子為我停在馬努新那海岸(Manusina),車掌小哥幫我把行李提下車,眼前景色完全就是我在網站相片裡見過的樣子。白沙灘上立著架高的傳統草屋,前方就是美麗海岸,此時一名抱著孩子的中年女人向我走來,幫我提行李到我將停留兩晚的小屋。我的小屋已放下一半的簾子,另一半是開放的,可以看見前方的海灘。
草屋是半開放空間,只要把四面的簾幕拉下來就變成牆,我得重新調整我對於隱密空間的依賴,努力安撫我對草屋的不安全感。草屋空間比想像中還大,床台上放著薄軟的床墊,上方掛有蚊帳。前台則附有一組桌椅,我能坐在那裡欣賞乾淨的海灘。台階上放著一桶水,猜想是讓我進小屋前沖洗腳上泥沙用的。
我想著要先付錢(一般入住手續不都是這樣嗎?),抱著孩子的女主人反而想先讓我喝點東西休息。我拿到一顆新鮮的冰涼椰子,這椰水是免費的,想想我在阿庇亞還花了4元買一顆呢。我拿著椰水回小屋休息,美麗海灘讓我按耐不住興奮,想先到海灘探探情況。有名薩摩亞青年正在工作,他把大顆砂石鏟起裝進袋進帶回馬路旁另一頭的草屋去。他和我搭話問了我在旅行上最常遇見的那些問題之後,他接著工作,我回小屋休息。
又下了幾場小雨,一陣睏意襲來,忍不住小瞇了一下。在天涯海角的時間彷彿被拉長了一樣。
我看見海灘上的薩摩亞青年向我揮手,示意要我到海灘去。我本來就計畫下水玩一玩後就要洗澡洗衣服了,於是直接穿衣下水。明明剛下完雨,溫暖海水卻乾淨到可以看到每一步踏在水裡揚起的沙土,透明美麗如巴掌大的小魚就繞著我插在沙裡的小腿游來游去,我後悔近視太深又沒備隱形眼鏡,要是可以潛水看看底下的世界就太正點了。
青年向我揮揮手,拿了一個刺刺的褐色圓球要給我看。
「這是薩摩亞的海鮮,要小心它的刺。」我們坐在海水裡,他把剛被刺到的手指亮給我看,「但是裡面是可以吃的,妳想要試試嗎?」
「生吃嗎?」
「對,妳敢吃嗎?」
「我想試試看。」我其實不喜歡生食,但來到平行世界有什麼不敢的。
他剝開那顆叫做瓦加(Vaga)的海鮮,露出內裡的黃色軟肉,他刮下裡面黃色的肉,用海水洗一洗,再遞給我。這肉有濃郁的鮮甜蟹味,而且一點也不腥。有小魚嗅到肉味漂游過來,他揮手趕走,告訴我那種小魚叫做阿瓦阿瓦(ava ava)。
「妳喜歡嗎?」
我接過他遞給我的海鮮肉,一口吃下去。
「還不錯。」
他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沙袋:「那麼妳繼續游吧,我繼續完成我的工作。」
我在海水裡玩了一會兒,試著碰阿瓦阿瓦,也想找找漂亮的貝殼或石頭。薩摩亞群島是珊瑚礁島,海岸多半是美麗的貝殼及珊瑚砂。最後我坐在淺灘上,一波一波的浪撞向我,竟有點暈船的感覺。
那青年又拿了個東西在岸上呼喚我,是個橄欖球狀的椰子。好的,我知道那是個椰子,他又要變什麼東西出來呢?
「這是個海椰」他說,「妳有看過裡面嗎?」
我是第一次意識到椰子也有不同的種類,市場上總是陳列綠色椰子或是脫完殼的裸椰,眼前的這顆椰子卻長著毛。他將一根鋼筋立在沙灘上,把已被磨得扁平的那端朝上,接著直接將毛椰子砸向那根鋼筋,俐落的一下、兩下,外皮馬上被砸掉,露出我們平常看到圓圓的、一插就有汁的那種形態。
「妳看,這是椰子的眼睛,還有嘴巴。猜猜看,要喝椰子要從哪裡喝?」
「嘴巴?」椰子還真的有兩眼和一口,太奇妙了!
「那妳就跟它親嘴了。」他笑著說,「這是薩摩亞的一個故事。」
他要是不解釋的話,我幾乎懷疑他想跟我調情了。
「索列瑪去拿刀了,還是妳想看用這個劈的方法?」他指了指鋼筋。
「用這個劈吧!」
當索列瑪太太拿著刀走出來時,青年已經將海椰劈成兩半。在場另一個觀眾是女主人的小男孩喬瑟夫,他用長著漂亮長睫毛的大眼好奇的瞪著青年表演。
「試試看。」他把盛著椰汁的半邊椰子遞給我。
我嘗了一口,是鹹的。
「妳還可以吃椰肉。」他拿著刀利索地將椰肉劈成一塊塊,拿一塊椰肉犒賞稱職的觀眾喬瑟夫,一塊給了我。嚼起來脆脆硬硬的,不像我們平常吃的那種椰肉。
他突然問:「妳喜歡薩摩亞男孩嗎?」
我心裡一驚,該來的還是躲不掉,於是假笑著說:「我很老了。」
「是嗎?妳幾歲?」
「二十八了。」
「一樣,」他回我,「我一樣是二十八歲。我畢業後就出來工作了,工作了幾年。」我不信,他看起來才二十出頭。
他說他在薩摩亞的旅館工作過,也養過豬,一手開椰的絕活就是那時練的,噢,所以我跟薩摩亞的豬吃一樣的椰肉。聽得出來他對現在的工作有點抱怨,他說自己很喜歡這片海灘,但也想過或許再做一年就離開去其他地方,也許回薩瓦伊島-他母親住的地方。他父母分開了,母親在薩瓦伊島的拉諾(Lano),也是我後天要去的地方。「妳喜歡薩摩亞男孩嗎?」
「抱歉,你已經問第二遍了。」我真討厭這種問題。
「妳想要我陪妳去薩瓦伊島嗎?也許後天我可以跟妳一起去……」
我還不至於警鐘大響,但心想他們是不是有「國外女孩很隨便」的想法;同一時間我又想起以前讀過《
薩摩亞人的成年》民族誌,裡面是否提到薩摩亞女孩在半夜和男孩幽會的事?
「不了,我想自己一個人旅遊。」我說的相當明白,同時搞不清楚我毫無競爭力的模樣到底魅力在哪,難道我已經胖到符合薩摩亞人的審美觀嗎?
「如果我和老闆提的話……算了,當我沒說。」他一提到老闆就有難言之隱,絕對不是因為我的拒絕讓他打退堂鼓。他劈完手上的椰肉,瞄了一眼沙灘上的沙袋:「妳去洗一洗吧,我繼續完成我的工作。」
洗完澡神清氣爽的我意識到今天是除夕夜,有六個小時時差的台灣,爸媽應該正準備帶著大包小包返鄉吧!我和老闆娘要了杯茶,她的小女孩正在學走路,眨著美麗的大眼搖搖晃晃的;另一隻優雅如豹的小貓也靠了過來,牠一點也不怕人,我把小貓抱進小屋裡玩耍,被牠躺在桌上的慵懶姿態感染,這真是屬於自己獨一無二的熱帶假期。
薩摩亞青年出現在小屋門口,通知我晚餐時間到了。這裡附了早晚餐,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沒吃午餐的我為了忍到晚餐時間早把青年給我的椰肉塊嗑光了。餓著肚子是正確的,晚餐非常美味,一杯米飯、義大利麵和炸雞腿的家常菜相當美味,我吃得很飽。
晚餐後女主人和我閒聊,我才知道薩摩亞人對中國人的感覺有點複雜。我以為中國人來這裡建設蓋房、做志工服務,對薩摩亞的現代化有所貢獻,讓他們對亞洲人印象很好。但我又懷疑這裡再遺世獨立,也沒有落後到無法接受外界資訊的程度。任何外族想進來關係緊密的部落社會,一定會受到相當程度的排擠。我在市區見到的陳茂公司是由陳茂所開設,他是中國與薩摩亞通婚的混血兒,主宰薩摩亞大半的進出口貿易。在地華人等於有錢的印象,長久下來難保不會像印尼或馬來西亞一樣出現排華事件。
女主人告訴我薩摩亞以前確實發生不少衝突,但現在和中國人「是朋友」。她告訴我她的孩子們在阿庇亞讀書,有一位台灣來的老師教他們中文。孩子們明天就會和爸爸一起回來,也許到時候可以用中文和我打招呼。
接著聊到我在紐西蘭渡假打工的事,渡假打工的「賺錢,然後渡假」思維,我觀察到她的不以為然。我聽到她說「薩摩亞人只知道工作」,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薩摩亞人這麼說,只是我不能想像薩摩亞人的「忙碌」和亞洲的「忙碌」是否為同種概念。我們往往被要求效率,忙就忙在一個人要同時做很多事。
她又笑著緩頰說:「不過嘛,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向她請教交通問題,像是走路去土蘇亞海溝(To sua ocean Trench)要多久、若是凌晨五點坐巴士去阿庇亞轉車到碼頭,我是否可以提早用早餐?她要我不必擔心,等孩子的爸回來可以討論一下,也許星期五去阿庇亞的時候可以順道載我去阿庇亞,早餐也不必擔心。
晚餐吃的非常飽,女主人又賞我一顆冰涼椰子。
海邊散完步回到屋裡開始開電腦打日誌,值得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這裡要晚上八點才會日落,我在晚上九點多時走到馬路對面的衛浴設備刷牙準備休息。
我抬頭望向黑夜裡閃亮的群星,這是我這一年來看過最清晰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