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六州歌頭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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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欲持一瓢飲,遙慰風雨夕”,楊熹渙散地盯著窗外的雨絲,念起這麼一句。
  週日早上難得可以出神的光景,窗戶開著,沾衣不覺濕。空氣清甜,只是天色讓她看不明白。到江南的第一個冬天,她總是驚訝,這低沉沉的雲為什麼同時可以如此活躍地翻湧,遠遠近近,濃濃淡淡,聚聚散散,忽而露出深湛的遠天又轉瞬被遮住,目光所及都嵌在一團渾濁的烏青裡,卻清晰而通透,像是撩起一層面紗,便跌入無底的深淵。上次這樣久地看天,還是在連中的時候。數學課走神,政治課走神,自習課對著卷子走神,看一會兒華北彼時還沒完全被霧霾侵占的天空,看看鴿子和梧桐枝葉,她覺得日子還能過。
  這些年連川一中的畢業生處處“護校”出征,說母校不是傳聞中的“弗蘭肯斯坦”,而是素質教育,是寒門子弟的唯一出路。那些新聞楊熹正眼都沒看過,她只把連中當作私人經歷,不需要一個公共定義。
  下個月冬釀酒就上市了,楊熹是塞北人,大學也是在華北念的,人生前25年都在北方,冬釀酒她沒嚐過,好奇得緊。等有了酒,得有詩有故事才好。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楊熹忽然又笑又嘆,高二冬天她們宿舍唯一一次晚休集體說話違紀,就為這句。
  那天晚三剛安靜下來,她發現窗外開始飄雪花,便把窗戶打開一個小縫,讓脈脈寒風給同學們傳遞消息。大家雖仍然埋頭複習,沉默不語,卻被注入了一股冰清玉潔的精力。楊熹告訴陳厲冰,那節晚自習她從同學們的背影和側影看到了光,看到冰在燃燒,冰的生命,就像她的名字一樣。作為寢室長的陳厲冰的回應是:敬你感受到的光,被記過也值得。那時楊熹就認准了陳厲冰,而623也就成了連中建校以來唯一一個因為下雪、因為念詩、因為“精神圍爐”而被全體通報批評的寢室。
  剛入學的時候,連中最讓楊熹不解的一點就是寢室規矩比教室還多,衛生、違禁物品、說話,甚至翻身。休息鈴之後沒有人允許發出任何聲音,一片死寂,樓道裡巡邏老師透過門上小窗戶的目光讓她至今還能從夢裡嚇醒。有時候還佐以手電筒,煞白的燈光像一條濕滑的魚,緩緩游過每個人的臉。
  分班前最好的朋友莫輯第一次違紀的理由是“腿彎著,想去上廁所。”莫輯一開始淡淡地跟楊熹說,看了吧,“頭腦裡反革命”這種事能成立,必要條件是邏輯思維不夠用。而到了晚自習,班主任要求莫輯到講台上向大家反思的時候,她卻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按照她私下慣常的自我表達,楊熹還以為她會說,“首先,反思是純意識活動,沒辦法‘向大家反思’,‘想去上廁所’同樣如此,即便我想了,巡查老師也沒可能知道。其次,推測我‘想去上廁所’的理由是‘腿彎著’,這之間沒有任何明確聯繫,如果這個推測成立的話,老師可以說我想做後果嚴重得多的事情。所以,如果不拒絕‘我想去廁所’這個判斷,每個人都可能因為一個無意識的動作而被判顛覆國家政權罪。”即便見過莫輯眼睛腫成水蜜桃的樣子,在楊熹眼裡她也仍然是一個渾身散發著男性氣質的人,厲志端莊,風神峻整,慢條斯理,仁厚中帶著幾分諷刺。其實莫輯也沒預料到自己會如此失態,她說只是感到屈辱,常識和理性對於維護自尊無能為力,以及“違紀”這道閘門一旦打開就會不可收拾,先是通報,然後回家反思,記過,記大過,留校察看,她預感自己會一步步走到退學。楊熹彎下腰,把下巴放在她肩膀上,扶著她的胳膊說,那樣的話,這裡也不值得你留。
  多年以後莫輯亂七八糟地拿著語言簽證到德國去申請讀研、卻發現自己的本科學歷似乎無法與德國大學的任何專業匹配的時候,也是這樣安慰自己,“如果這樣死板地要求學科名稱而不在意能力的話,這裡也不值得我留。”
  楊熹辭掉家鄉安安穩穩的政策研究室工作,跑到江南,一是因為被這兩年一驚一乍的防疫政策折騰得筋疲力盡,二是想來莫輯上大學的地方生活生活,不然不甘心,也可以和在上海讀博的厲冰經常見見。
  大學之前楊熹都是心寬體胖的樂天派,走到哪裡都能呼朋引伴,廣交豪傑。但是複讀一年之後,按她的說法,考得好過頭了,這一步“階級跨越”大得讓自己承受不來,接受父母意願報了名校熱門專業,只能收起沒什麽用的才情,在一群學霸中間夾著尾巴扮演一個勉強應付考試、勉強畢業的卑微小角色。畢業兩年之後和學霸同學們已經完全失去了聯繫,反而是稀鬆聯繫著的高中朋友還算得上知心。莫輯卻恰恰相反,可能是那次“常識危機”的長遠影響吧,越發灑脫,及時行樂,快意人生,“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楊熹想, “也就是說,我失去了莫輯,但她沒有失去我。” 這是厲冰的說話方式,“但是莫輯沒有失去嗎,她大學、社團、實習、德語班、讀研的朋友,她可以擁有這麼多嗎?我的生活沒那麼豐富,但也夠曲折的了,她又怎麼能體察我的道路上感受到的一切呢?隔膜大概是雙向的吧。但我確乎是被甩下了,她畢業了我還在連中,她辭別親故,遠赴重洋,我一再聽從父母,終於敢掙脫一次,才來到這她或許早就看膩了的姑蘇城……”
  楊熹不知道怎樣表述自己感受到的這種不對等感,只覺得委屈。她不想任憑這擰巴的情緒蔓延,拿起手機打算分散一下注意力,看到厲冰剛剛發來的消息:“莫莫說她在知乎遇到了梅宇穹,我也覺得說話風格是她。”楊熹趕快點開截圖,“岳陽,曾經嚮往的江畔吟遊,岳陽樓記,春和景明,曾經潤澤我心的古文古句,但是因為關於他的回憶,我再也不願想起那個地方,那篇文章,那些少年壯遊的夢也將一同被埋葬。”
  “但我沒記得梅宇穹有這樣的立場啊,直到17年她和我們所有人失聯之前都還是崇拜岳老師的。”楊熹斟酌許久,才回復了一句。她一直沒敢告訴厲冰,一個月之前,當初因為大放厥詞“要用錢和權壓死岳陽”而被全班排斥的王林風聯繫上她,說岳陽老師婚外戀被坐實,而出軌對像是當初她們的同班同學,具體是誰還不清楚。楊熹心裡一哆嗦,和同學們失聯多年,家住連川,早有情愫,家庭不幸,畢業後處處不得志,有條件被他趁虛而入的除了梅宇穹還可能是誰?
  “這可能就是為什麼她不得不告別所有人吧。陷於一種情境太深就沒辦法反思,須得一個人出走,捨棄過去的所有好和不好。”
  “也對,況且說話風格確實是她,蝴蝶翩翩飛舞,是一種有生命張力的輕盈。”楊熹想起那年冬天和厲冰傳的紙條,“夕說話,是大珠小珠落玉盤。”楊熹嫌自己名字難寫,紙條都是用廢棄機讀卡的背面,紙頭不大,須惜墨如金。況且自習課上寫紙條,想免於被抓,更要惜時如金,所以幾個人約定好,紙條上寫“夕”字。
  “冰說話,是深秋山野的酸棗落入泥土,無人察覺,卻有她的時節和弧度。”
  “莫是木工刨花,乍聽猛烈,實則雋永,還有點質樸的清香。”
  “林妹妹說話,秋窗風雨,淅淅瀝瀝,夢里花落知多少。”
  楊熹迅速讓自己接受了厲冰的解釋,那樣的話她可以長舒一口氣,林風說的出軌對象就不會是梅宇穹了。但又猛然意識到,宇穹從來不允許把自己和岳陽的事告訴厲冰,說厲冰心地單純,一輩子有一張書桌就好了,沒必要了解她的髒事,所以厲冰也不可能了解她對岳陽的恨意才對。還是說岳陽婚外情的事被曝光了?可能是梅宇穹作為出軌對象自曝? “但是她為什麼忽然討厭岳陽呢?”楊熹慌亂地找補了一句,發出去又不覺為自己的虛偽矯飾而臉紅。
  “應該不是忽然,這幾年看到那麼多被侵害的人站出來,她大概也慢慢明白當初岳陽的一些表達是什麼性質了。莫莫發給我的貼子裡,他是順帶被提到的,新聞是連川一中的另一個班主任,帶女孩到荒郊野外,在車裡強奸了女孩,致使懷孕,而校方不許聲張,軟硬兼施,希望賠錢了事。”
  可能因為這些年見多了類似的事,楊熹沒有更多驚異。“你看了原帖嗎?我找一下。”
  “嗯。連帶的人很多,都是有頭有臉的,備課組長、級部主任、團委書記、校長。”
  楊熹沒覺得意外,她甚至認爲,當初作為文科普通班學生遭到的身份羞辱並不亞於性侵。當然,這篇帖子下面也不出所料地有不少護校護師的在校生和畢業生。
  “你沒有實打實的證據證明這些東西,XX老師在我心中一直是倍受我尊敬的,XX老師的為人,行為,告訴我們堅持的道理,我就想問,如果說一個你所說的混球,是怎麼講出這些道理的,如果說是這樣的一個人,是怎麼會在我們畢業典禮上哭的,如果說這樣一個人,怎麼會為我們著急,為我們唱歌……”
  “連川一中每年有200人考上清華北大,一本率多年來維持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多少人排隊掏錢都來不了,靠的是你們說的強姦犯老師和懷孕的女學生?客觀地說,不能否認有些女生會陷入和男老師的特殊感情,我在校時也有所耳聞,但那都不過青春期女生的激素,不能怪她們。但是,學習不夠優秀才會在這種事上找寄託,主動迎上去還以此威脅老師,威脅學校,那才是真是居心叵測。”
  也有同情女生卻仍然選擇維護連中的:“這不是我認識的連中,我們的每個老師都風雨兼程陪伴大家。新校長上台以來學校似乎變了很多,XX之類的人也是受他賞識才這樣無所顧忌。連中應該回到張校長鐵腕時代的正軌……”
  很快她找到了那條疑似梅宇穹的回答,“16歲的我成績不夠好,荷爾蒙湧動,所以就活該被岳陽帶到小黑屋裡摸胸摸屁股,活該聽他說‘我沒有食慾,只有性慾’,對嗎……”楊熹眼前一黑,“厲冰都看到了,”她擔心怎麼和宇穹交代,“交代什麼?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況且她想的大概是今生今世不再相逢。”
  讓她稍微放心的是,現在可以更確信和岳陽苟且的不是宇穹。岳陽那句話,是宇穹畢業後第一次回學校看她的時候親口說的,讓她不可輕信於人,岳陽的君子光環只限於連中內部的經驗,放到更廣闊的環境中看,同樣盡是輕佻的念頭。而岳陽動手動腳的事,是前段時間她才從莫輯那裡得知的,那是高三分班之後不久,宇穹被分到了隔壁班,顧念師友,憂思難平,所以在9月唯一一個可以離校休整的周末放棄回家,夜會岳陽,不想卻遭如此對待。楊熹想要不干脆全都告訴厲冰,包括宇穹一直以來對她的特殊愛護。其實,從最早來蘇州的莫輯,到厲冰和她自己,對江南最早的嚮往都來自梅宇穹,來自她幼時照片上那趟已經印像模糊的旅行,還有她那件被莫輯評價“非古典也,唯古風耳”的紅梅旗袍裙。聽說大學的時候她曾到蘇州找莫輯,為她工作室裡不倫不類的建築模型大為光火,聽說她考研失利,畢業後曾在蘇州學了一年崑曲……
  胡亂懷念著消失已久的舊友,楊熹卻忽然被另一條回答吸引了注意力。答主名為Lynn,連川一中2014屆畢業生,人在美國,願意實名檢舉高二班主任岳陽,在2012年8月26日晚上,也就是大暑假開學後的第一個週日班會課後,無緣由地把她和同宿舍另外兩名女生留在教室,說她們犯了大錯,鎖在教室裡讓自己反思,然後一個一個叫出去單獨談話。輪到主人公的時候已經是熄燈一小時之後,她又累又怕,意識已經有點恍惚。岳陽把她帶到備課區,兩個同學已經不知所踪,其他老師也早已下班,整棟樓迴盪著兩個人的腳步聲。岳陽走到孫非攻老師、也就是他妻子的格子間,面無表情地說“你知道我對你的期望有別於其他同學”,然後一把把她拽到懷裡,一手托著腰,一手按住肩膀,把她抵在非攻老師的辦公桌上,“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非正常接觸是什麼後果。你不潔身自好,就別怪別人說不好聽的。”主人公在那之前收到過同年級兩個男生稱不上情書的曖昧紙條,這一類東西她從小學就司空見慣,所以只是從文學鑑賞的角度看了看,把其中覺得還行的語句抄在札記本上和幾個朋友分享,並未和寫信的男生有更多交集,不知為何成了岳陽口中的“自輕自賤,不潔身自好”。她已經想不起岳陽還說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備課區、回到宿舍的,只記得岳陽打發她走的時候用紙巾擦非攻老師桌子上的一灘液體,以及第二天跑操的時候因為腰痛難忍而掉隊,又被岳陽叫出去,讓她“好自為之”。 “我和岳陽之間還有一事,涉及更多個人信息,如有所需,願意公佈。”
  “什麼所需?吃瓜所需罷了!這個林風啊,在海外久了,對國內網絡的文化生態真可謂一無所知。”楊熹之所以對所謂公共生活並不熱衷,就是因為那一眾指點江山的有識之士,終究不過是披掛上一身文化符號的看客,和“被無形的手捏住脖子的鴨子”相比,多了幾分知識的傲慢而已。一邊憤恨,一邊歉意湧上心頭。作為室友,她從未聽說林風的這般遭遇,當初驚訝她對岳陽的恨意從何而來,還把她的惡語告訴眾人,帶頭疏遠林風,如今想來,愧疚不已。雖然早在楊熹高中畢業那天,林風就輾轉找到了她的聯繫方式,看似和好如初,但是多年來從未談及當初的嫌隙,也不再像當初那樣互相信任,只是文字上的酒肉朋友。楊熹想起林風當年弱柳扶風的樣子,想起那天她眼睛裡不可言喻的怒火和從牙縫擠出的那句誑語,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看到了嗎?還有,莫莫已經聯繫上非攻老師,她應該打算繼續過日子。”原來厲冰也聽說了岳陽出軌的事。
  “我還擔心梅宇穹來著,現在看來可以放心她了。不過你覺得會是誰呢?”
  “不猜了吧。莫莫聯繫非攻,也是希望她不要太難為第三者,因為女生的情愫可能來自高中時老師的威權和某種壓迫性的魅力。”
  “非攻老師的火爆脾氣,能讓這事悄無聲息地過去嗎?”楊熹想起高一歷史課上非攻明艷照人的樣子,說“相處的時間不長,大家好好珍惜彼此”,她不確定以前有沒有老師說過這樣的話,但確是從非攻的這一句才意識到,在和一群人相處時的歡欣勝過分離後的回憶。想起林風說,她因為皮膚划痕症而躁鬱無狀的時候,看到非攻在圖書館門口的花池邊低頭端詳一朵盛開的虞美人,人面紅花相應,美妙而不自知,便也情願放低自我、放低身體的不適,像嬰兒一樣純粹地投入這個世界。 “非攻讓我們像嬰兒一樣純粹,”楊熹一咬牙,“而她丈夫給我們的卻是……那一灘液體是什麼?另有一事是什麼事?岳陽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非攻真得認識他嗎?還是說我們也不認識非攻?”越發心煩意亂,枯對一窗煙雨,兩點燕雀,半壺秋水薦黃花。她很少需要什麼篤定,此時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虛無。如今林風在美國成了家,莫輯更是漂泊成性,梅宇穹決絕至此,再試圖恢復聯繫就像逼迫了,沒意思。楊熹為人往往得過且過,從不糾纏,所求只是那麼一點兒光亮,太多不用,太亮不用,就那麼一點兒,少女時期點亮心燈、照著她熬過朝五晚十、熬過十年來枯燥乏味、負屈銜冤、與世隔絕的光,似乎在一分一分熄滅。
  住處臨街,楊熹把書桌放在床邊,望出去是修復一新的平門城樓,灰暗無光,淹沒在火車站以北的現代建築群背景裡,行色匆匆盡是出入站的乘客,河面平靜,旅遊淡季沒有短篷搖夢,沒有船歌悠悠,只有零星水鳥偶爾暈開一片漣漪。 “流水相送流年事,秋風渡與秋蓬身”,楊熹苦笑,“江南是有靈感。”可是比起有格有律的詩句,她從來都更傾心無格的、活脫脫血淋淋的生命。 “那前提至少是最低的自我一致吧,”如果回過頭吹滅非攻給的那點光,何處還可熹微?如果仍然找不到自我理解的機會,以後的人生該如何自處?剖析來時路對她來說終究是太殘忍了,“春和景明,當時少年心。六州吟游,終成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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