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春蹤跡
1.
開學報到的前一天晚上,絕大部分學生都已經陸續抵達學校。
殷離問過張無忌,他說是當天晚上9點多火車到站,還能坐地鐵回學校,不用打車。
在寒假之前,殷離還曾想,他回來時,她可以去接他。但是放假前十七舍樓下一別,她現在已經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了。
殷離在網上查詢火車時刻表,當天從他家到達本市,到站時間在9點多的車只有一班,9點43到達。
殷離又在心裡默算了一下從火車站到學校的時間,大約要四五十分鐘。火車不晚點的話,張無忌大約會在10點半左右回到學校。
東宿舍區有一個便利店,開到晚上11點,正好在他們必經道路的旁邊。殷離10點過一點就踏進了店門,在貨架之間徘徊不已,似乎漫不經心地透過落地玻璃牆,打量外面的行人。
當班的售貨小哥狐疑地看了看她好幾眼,不太明白這個挺好看的短髮女生對著貨架發呆,在幹什麼。
終於,殷離看見了他們。
張無忌和周芷若。
張無忌拖著兩個行李箱,周芷若空著手,兩個人並肩而行,步調一致,十分默契。忽然他轉頭說了句什麼,周芷若笑著回了一句,一邊低頭溫柔地將垂下的髮絲挽到耳後。他們一路走來,緩緩而去,倒真是一對璧人,看起來十分般配。
殷離在落地玻璃牆後嘟起了小嘴。
她臨走,倒也沒有忘記買點東西,要了一個霜淇淋和一大包牛肉幹,並且對售貨小哥說了句:“新年好!”換得別人一個大大的笑容。
回到寢室,陸無雙和小昭都已經到了。
過年回來,寢室裡互相分享家鄉特產,乃是約定俗成之事。陸無雙正在寢室發真空包裝的鮮肉粽。小昭家在本市,商業城市在特產上向來無有趣之物,小昭帶了某家有名老字型大小鋪子的一些糕點。
儀琳看著殷離,似乎想她應該怎麼辦才好。
殷離道:“我比你們到的早哦,昨天就到了。”說完從櫃子裡拿出了龍鬚糖和藕粉,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買的,說:“這是我家那裡的特產。”
儀琳第一次看見殷離面不改色地撒謊。她在這種“不正確、不應該”的行為背後,恍惚感到了一種堅決。當一個人,決心要讓自己的事不為不相干的人所知時,所擁有的堅決。
2.
開學上課,第一周的週二,就是情人節。
從前幾天開始,校園裡就洋溢著粉紅的氛圍。
殷離在宿舍樓裡、教室走廊上、食堂裡,都聽到了有人在討論會收到什麼禮物,要去哪裡約會。
她望望天。
她跟張無忌還沒有進展到明明白白的那一步。當然也不可能暗示他去買花啊什麼的。只能自己先幻想幻想。
週一,下了認知神經科學的課,大家從心理系楼裡走出來。
阿紫跟殷離說:“我昨天在網上看了一個情人節主題的漫畫。給女生們的一個情人節建議。說女生們,可以帶上artificial dick, fuck the male partner. 我看下面的討論,真是有意思。”
殷離呆了兩秒,開始笑:“哈哈哈!”
霍青桐搖搖頭:“真是春天來了,怎麼這種話題,你們也在路上講。”
殷離還在笑:“阿紫,你這個看圖說話的選詞,也太他喵的亂配了。為什麼要用一個書面語,配一個俚語?Artificial ……Dick!哈哈哈!”
程靈素忽然道:“我有一個疑問。異性戀的男性,在獲得prostate orgasm之後,會變成gay嗎?”
殷離問:“嗯?prostate是什麼?”
“前列腺。”程灵素回答。
殷離噴了:“這麼偏的單詞,你是怎麼背到的?”
“別打岔。”程靈素道,“這不過是個很簡單的生理學詞彙。而且很好背,pro-前。sta-站。”
霍青桐道:“基於行為主義的理論,如果男性是在女性的幫助下,獲得前列腺高潮,就不會。因為刺激是由女性提供的,他們建立條件反射,也應該把女性跟前列腺高潮聯繫起來。”
阿紫點頭:“聽起來,很有道理。四愛,就是這麼流行起來的吧。響應了異性戀男性的這種需求。”
“可惜這只是推理,又不可能做實驗證明。現在做人類實驗,是違反倫理的。”程靈素道。
“哇,怎麼你們還一本正經,從學術角度,討論起來了。”殷離道,“我更想笑了。”
儀琳一個人默默地走在後面。
林平之就走在她們幾個前面。女生們壓低聲音的討論,他當然聽不清,笑聲倒是聽得分明,殷離的最後一句話又說得大聲了點。
他不由地回過頭來,很好奇地問:“你們在討論什麼學術問題,這樣高興?”
程靈素看了他一眼,道:“走開。不關你的事。”
林平之等於當頭被澆了一盆冷水,悻悻然地走遠了,倒也沒有明顯生氣。
霍青桐笑死:“他要是知道我們在聊什麼,肯定當場吐血。”
“當場吐血,倒未必。只怕以後會罵我們是變態呢。”阿紫道。
殷離抗議道:“我們哪裡變態了?男生就是有前列腺高潮啊。難道陰莖高潮就正常,前列腺高潮就不正常嗎?罵我們是變態,有本事宣告自己是無性戀啊。”
程靈素悠悠地道:“不,是男性不習慣被當成客體。”
3.
週一結束了白天的課,殷離問張無忌:“今天去學一教室自修嗎?”
“去的。”他回復道,“是不是要我幫你占座位?”
“對。”殷離發了一個表情,一個笑得眼睛彎彎的小狐狸。
張無忌回道:“好可愛。”
殷離想,他到底是在說這個表情呢,還是在說我呢?
自修回來的路上,看見一路的臘梅都已經半殘,殷離有點惆悵,說:“花都謝了。”臘梅開滿校園,花香最盛的時候,張無忌並沒有陪她一起看見。
張無忌指著路邊已經結出花骨朵的不知名灌木:“可是,春天就要來了,馬上會有很多比臘梅更漂亮的花啊。”
殷離笑了:“你說的也對。”
真的是春天來了,滿園草木,已經暗暗透露出春的消息。
晚上自修完,出學一樓,一路走來。
大道兩旁的法國梧桐,還是枯寂如昔,但是教學樓前,剪成樹籬的石楠,已經冒出紅色新芽的尖來。大禮堂前面,十幾株貼梗海棠,有粉色的花苞,如黃豆大小,三四五顆攢聚一處,小巧可愛。大禮堂兩旁,更低矮一些的金鐘花,葉子全無,黃燦燦的花,在枝頭零星先開了幾朵。
文科大樓前,山茶和結香,性急,開得早。山茶花單純熱烈,是濃郁的大紅色。結香黃白色的傘型花序,不甚起眼,二十幾個筒狀花組成一個傘型花序,外面是白色的,裡面是黃色的,摸一摸,質地像絹一樣,厚實綿柔,還有長長的絨毛。
當殷離一邊走,一邊跟張無忌說著那些草木。
當他們站在一株結香的面前,殷離輕邊拂過它的花,張無忌很驚奇的樣子:“為什麼學校裡的花花草草,你會都認識?搞得我覺得,你好像是生物系的。”
“我們隔壁寢室是有一個生物系的,都是她教我的啦!”殷離笑道,“我在學校看見不認識的植物,就會去問她。”
張無忌含笑道:“你好奇的東西,還真多。”
殷離眨了眨眼睛:“不好嗎?”
“並不是。跟那些碰見什麼,都一臉淡定、毫無好奇的人比,可愛多了。”
殷離一高興,笑起來眼睛就彎彎的,她繼續說道:“結香的枝條可軟了,軟得都不像木質的樹,可以挽起來打結,然後再解開,都不會有傷。有的地方,也叫解夢樹,做了噩夢就去打一個結,然後解開。也有的地方叫許願樹,打一個結,許一個願。”
“真的嗎?”張無忌動手試了一下。
殷離看著他,知道他大約只是好奇這種樹是不是那麼特別,並不會像少女一樣真的來打個結、許個願。看著他打結,自己心裡起了奇怪的念頭,念頭閃過的瞬間,又覺得自己傻乎乎的。
可是陷進愛情裡的人,本來就傻乎乎的吧。
站在月光下,握著結香枝條的張無忌,對這一個瞬間發生在殷離頭腦中的一切,一無所知。
殷離問:“明天週二晚上,我們二專還沒有開始上課。我會去自修。你有別的安排嗎?”
“沒有啊。”張無忌道,“那一起自修好了。”
殷離笑得像只小狐狸。情人節當天晚上約會任務,順利達成!
其實自修,就是一起看書做作業和聊天而已。
不過自修結束了,殷離可以拉著張無忌滿校園亂逛。從學一出來,沿著大道走,是回到八舍是最近的路程,她卻往東,過聽荷島,沿河走,把校園的另一半也看過。反正天氣也一天一天暖和起來,被晚風吹著並不覺得難過了。
4.
從2月14日這天開始,每週會有三個晚上,自修之後,殷離跟張無忌一起逛校園。
河邊的垂柳,已經萌出一釐米的嫩芽,伸手把枝條拉過來,在路燈的燈光下,能看見有些嫩芽裡包裹的花序,像縮小的綠色小玉米的樣子,那就是未來的柳絮了。
春天,就在他們兩個一天一天把校園踏遍的腳步裡,慢慢走近了。無聲無息,無所不至。
三月的時候,石楠新葉已經長到10釐米高,顏色鮮紅,被深綠色的老葉襯托得極其豔麗,片片直立向上,遠觀如點亮了一樹紅色的小蠟燭。
大禮堂前,大紅的貼梗海棠,淡粉的垂絲海棠,相繼而開,真是不惜胭脂色,灼灼其華。
水杉、梧桐、銀杏,裹著鱗片的葉芽冒出來。
校門口的羽衣甘藍,半個月之內拔高了半米,被校工剪去頂部。
後門附近的白玉蘭,在一個雨夜靜靜地開了。樹高大,樹冠頂端幾乎到3樓,枝杈極多,一朵一朵重瓣白花,俏立枝頭,睥睨眾生。通往後門短短一段路,幾十棵玉蘭花樹。大路兩旁,她們夾道而歌。
白玉蘭的花期短,只有半個月左右。一旦落瓣,則飛雪滿天,落英如雨,一片一片墜落風中,然後落在草地上,一瓣一瓣曾經的雪白,會慢慢變成褐色。
因東宿舍區離後門極近,張無忌還撿過剛落的花瓣,帶給殷離。
四月,留學生宿舍區北面,櫻花正盛。
說不清是櫻花的哪一個品種。重瓣繁花,非常淡的粉色,淡到幾乎發白。開花時片葉不生,於是看去,只見花樹堆雪,漫漫如雲。即使在夜闌人靜之時,繞路來看花的兩個人站在樹下並不說話,草木們靜默無聲,也一樣氣勢驚人。
河邊,柳樹飄絮。
圖書館和聽荷島附近,香樟落葉。
榆錢變黃,風吹就掉。
大道兩旁,法國梧桐開始大規模落子。路邊,風聚攏一堆一堆毛絨絨的、焦黃色的碎屑,看上去似乎很軟,摸起來是扎手的。
一夜春雨,梧桐新葉轉綠,水杉的羽葉展開。大禮堂前,金鐘花殘,海棠開敗。
5.
“漸漸有些花事闌珊的意思了。”有一天,在自修回去的路上,殷離對張無忌道。
不知道她這種傷感是落花引起的,還是因為他們兩個剛剛在路上討論了好多虛構作品裡人物的死亡。
張無忌想了想,道:“小時候,爺爺教我背《莊子》。莊子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又說:‘我怎麼知道,人貪生不是迷誤,死了反而會懊悔貪生的行為呢?’爺爺還教我背《前赤壁賦》,蘇軾說:‘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小的時候完全不懂,但是現在想一想,人如果能夠不傷感于時光與生死,才算是豁達明哲吧。”
殷離笑了起來:“《莊子》第二句,你是背不出來了,對不對?”
張無忌也笑了。
他還沒有說什麼,殷離就看見幾百米外,令狐沖和田伯光溜溜躂躂地迎面走了過來。她簡直是心裡悚然一驚,心想被這兩個衰人當面逮著,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
張無忌倒是一點擔心都沒有,腳步也沒有停,走到大家碰了頭,他拍拍令狐沖的肩:“大晚上11點,你們去幹嘛?”
令狐沖伸了個懶腰:“餓了,突然想吃前門的烤魷魚、鴨血粉絲、炸肉丸子。”
張無忌道:“靠!你這樣一說,我也餓了。”
令狐沖挑眉道:“要不要一起去呀?”臉一偏,同時也示意殷離。
張無忌想了想,問殷離:“會不會太晚了?”
田伯光一直沒有說什麼,這個時候唇角一勾,對殷離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殷離給他笑得心裡發毛,道:“我還是回去吧,你們三個去好了。”
“算了,我也不去了。”張無忌道,又對令狐沖和田伯光道,“你們早點回來,不要又過了12點,讓宿管老頭起來給你們開門,他又非罵你們不可了。”
大家就自然地分開了,張無忌陪殷離走到將近八舍的地方,然後自己回寢室去。令狐沖和田伯光繼續沿著大道,向著前門外好吃的進發。
6.
“他們兩個,是什麼時候開始在一起混的?想不到殷離這麼凶的女生,喜歡張無忌這款的!哈哈哈!”令狐沖一邊走,一邊摸著下巴賊笑,“寢室聯誼活動,還真有點功效嘛!哼,看你以後還對我凶,再敢凶我,我就去虐待你家張無忌。”
“張無忌又沒跑來交代說殷離是他女朋友了,八字還沒一撇呢。”田伯光非常冷靜地道,又對令狐沖說,“你在寢室裡別拿這事,亂開玩笑。”
“為什麼?”
“老子跟殷離打了賭,賭她能不能追到張無忌。你要是在寢室裡開玩笑,這是外力影響因素,算作弊好不好?”
令狐沖摸著下巴思考中:“開玩笑,會是促進這段關係,還是破壞這段關係啊?”
“既然不清楚後果,就不要亂用!老子可是賭了一頓飯的!”
令狐沖嗤笑:“不就是一頓飯嗎?”
“這可是關乎賭徒的尊嚴!”田伯光一本正經地道,“你要給我添亂,別怪我手下無情。”
令狐沖挑釁地看著田伯光道:“你想怎麼手下無情呢,田伯光同學?”
田伯光微微一笑:“難道我就不能開你的桃色玩笑嗎?”
“你小子膽兒肥了啊!”令狐沖二話不說,握起拳頭來。
田伯光拔腿就跑,他短跑成績比令狐沖好多了,認真跑起來,令狐衝壓根追不上。
他們兩個,打打鬧鬧,出了校門。
大門旁的門衛大叔,整個晚上,都在看著晚歸的學生踏入校門,小情侶們甜蜜蜜手挽手走出校門,現在又看著這兩個二貨出了校門,直奔小吃攤。
沒有什麼比春天裡的年輕人,更讓一個大叔看了會感到惆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