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之失 (六)

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眾所皆知,協會在各方面對詩人都很嚴格。

但是半詩人正歷經轉化期,根據現象消長,有些人不一定會變成詩人,因此協會不會主動控管。

這次鞠之晴之所以被軟禁,一是涉及「海之刺」和「雲之絲」這類影響重大的詩,二是對校方擅自解詩的警告和懲罰。

換句話說,那位葉先生或許也發生了類似的事。

如果是在教堂內失蹤,那基本可以排除是協會的人。

姚凱唯曾說一詩教也有可疑之處,那會不會是跟蹤姚凱唯時發現了關於一詩教的秘密而遭遇不利?

若是這樣,那跟那起除靈事件有關嗎?

既然這樣,那為什麼作為除靈者的姚凱唯反而全身而退?

我搔了搔頭髮,越想越想不通。

和丘牧師談完話,他說要先去忙工作,我們便在大教堂分開。

我先在大教堂轉了一圈檢查才來到大街上。路上已經積著薄薄一層雪。

我對手掌呵氣,吸了吸快流出來的鼻水,從口袋拿出手機,選了幾個地點準備過去看看。

第一個目的地是花又真崇寺。只有十分鐘的距離。

為了節省車費,我決定用走的過去。

教堂區的建築保留著前兩個世紀的特色,地面還是有不少石板路。

不知是下雪還是步調的關係,這裡人車都走得很慢。高大的行道樹很密集,尖葉上頭的雪霜像是細碎的鑽石,看起來很美麗。

我在路上看到了水患遺跡的屋牆,牆上標示了每年淹水的高度,越近年越低。

石造矮房融合了香霍和德國的建築特色,屋頂的屋瓦呈尖形,大多呈深藍色。石牆早期為了擋水而蓋得緻密,並塗上黃漆。門檻也做得比較高,大約在小腿高度。

有幾間門口有告示牌的民房似乎是指定觀光建築,我看到有些遊客拿著票券在門口排隊。

敵不過寒意,我在路過的麵包店買了杯熱咖啡,取回溫度和思緒。

盯著雪花紛飛,我不禁想起嘉穎輕盈的身影。

要說謎,她最讓人不解。根本整個人就是謎團的化身。

從名字到身分、目的、詩的性質,我都不了解。

我小心翼翼吹著蒸氣,咖啡還很燙。

總覺得遇到她後,我的節奏都被打亂。雖然很想知道這些答案,不過這畢竟不是當務之急。

再說,應該也不會再見面了吧?

不知為何,我感到有點可惜。

我剛邁步轉身,想拋開這莫名其妙的情緒,肩膀突然被路人狠狠撞了一下,剛買的咖啡無情的撒了一地。

我在腦中光速選著要罵哪一句髒話,結果抬頭看到了那頭熟悉的紅髮。

嘉穎驚訝地正回望著我。

她的睫毛上停了銀色雪花,眼睛像澄澈的夜空發出光澤。

她穿著過大的白色太空外套,牛仔短褲內搭黑褲襪,腳踩一雙紅色高筒帆布鞋,手上撐著一支傘。她很快露出像是盤算好了什麼的笑容,在下巴比出七字,自言自語的盯著我說:「嗯,應該派得上用場。」

「妳……」

我一時選不出是要先罵她走路不看路還是心中堆積的那些問題,反而講不出話來。

「吶,你很閒吧?」她開心的說。

「妳才很閒,我很忙。」

她像是對這個答案很滿意,笑容變得更燦爛。

「那你等下再忙,先來幫忙。」

「啊?」

她喜孜孜的過來抓住我的手,無視路滑開始拉著我跑。

「來就對了,快點!」

不出所料,跑沒兩步她馬上轉進了巷子,霹靂啪啦踩過一堆垃圾後,矯健的從垃圾桶跳到圍牆上,揮手催促我:「這邊!快點!」

「到底為什麼不走正常的路啦!」我不滿的對她大喊。

抱怨歸抱怨,我還是跟著她走。

我們完全偏離了地圖導航。

我跟著她穿梭在只能窺見天日的小路,沒一會她就蹬過一片石造窗簷跳回地面,臉不紅氣不喘的撐開傘等我。

我氣喘吁吁跟在她身後,著地時大腿的傷口差點沒把我痛死。

這地方看起來像是公園。路邊有幾個圍在炭爐邊下棋的老人,不遠處有台皮卡車陷在路邊的泥地裡,引擎正發出陣陣低沉的吼叫聲,車後正有六、七個人在推車。

我已經知道她要我幹嘛了。

「大叔加油,我們來了!」

嘉穎朝人群喊叫,回頭給了我一個「一起來吧」的笑容,示意我跟上。

……反正來了都來了,就幫吧。

我們一走近,推車的大叔們就發出百般嫌棄的聲音。

「搞什麼,妳帶這種弱不禁風的人來,不如找個美女來幫我們打氣。」

「不是說要去找阿新嗎?」

「他看起來受傷了耶,妳怎麼找個傷兵來啊?」

「小穎……他、他是妳的誰啊?」

大家七嘴八舌,全都停下動作。再這樣下去八成到猴年馬月才會結束。

我捲起袖子來到車尾,先十指交疊往外推,弄鬆關節,彎腰吸氣後,站穩用力使勁。

……輪胎差點就從窪洞出去了。

周遭發出了驚嘆的聲音,紛紛開始圍上來幫忙推。

推車時我看向車旁的嘉穎,對她露出「這樣行了吧」的眼神,她也露出一副「不賴嘛」的笑容。

「獨木棋社的人!團結一條心!【註6】一──二,推!」

大家開始跟著嘉穎的口號施力。幾輪口號後,車總算推了出去。

眾人齊聲歡呼,我也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年輕人很有力氣嘛!不錯喔。」

戴毛帽的大叔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我喘得只能點點頭。

大家又在七嘴八舌的時候,毛帽大叔轉頭向幾個下棋的人的方向喊道:「嗆伯!車都好了還不快去!要遲到啦!」

載著灰色報童帽叼著菸的瘦小老伯大叫:「別吵啦!我快幹掉他了!」

我身旁戴眼鏡的大叔說:「全世界獨木棋下這麼慢的只有你了!換人啦換人!」

剛才推車的人全都聚到那位嗆伯旁邊對他拉拉扯扯。一群人在棋桌旁吵吵鬧鬧,看起來幾乎快打起來。

看來沒我的事了。我轉身想走,後領突然被嘉穎一把抓住,害我發出噎到的聲音。

「你想去哪裡?」

「什麼哪裡,我很忙啦。」

「可是還沒結束耶?」

「誰管妳啊。」

「讓我猜猜,你剛才往那個方向,不是要去獨木棋俱樂部,就是要去花又真崇寺吧?」

被說中了。但我不想承認,索性默不作聲。

嘉穎興高采烈的說:「那我們會經過喔,你跟我們來吧?」

我沒好氣的說:「妳剛說還沒結束,肯定不是白白送我過去吧?那我還是自己過……喂喂喂!」

嘉穎手腳並用的把我推上車後,整個人用撞的把車門關上。不遠處的人正好也把大吵大鬧的嗆伯架過來,車門被一群人關上後,嗆伯開窗對著棋桌的方向舉拳大叫:「敢在我回來前輸的話我就宰了你!你們敢贏他我也宰了你們!聽到沒有!」

嗆伯喊完放下手剎車,一大一小的眼睛突然看向我,納悶的說:「你是誰啊?」

他的雙眼著相,散發灰色的光氣。

「呃……我要下」

嘉穎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上車斗,在後車窗喊說:「他是幫忙的,嗆伯快開車!」

一股強勁的作用力讓我陷進靠背,車子隨即像野馬般奔馳出去。

我緊緊抓著扶手。嗆伯的菸灰卻噴到我手上,燙到我忍不住鬆開。

車上避震超差,我們就像樂透的開獎球不斷彈上彈下。

「新來的,等下你把蔬菜搬到車上,上車前讓小穎點貨,搬完再去拿酒,結束按三聲喇叭,不准打電話給我,我痛恨電話聲,清楚了沒?」

「我也沒有你的電話。再說現在是要去哪?」

嗆伯嘖了一聲,把菸擠到儀錶板前菸頭爆滿的塑膠杯裡,迅速又從胸前口袋拿起一支菸點燃,深吐了口氣。

「先去第一市集,然後到裝配廠、加工廠、詩人會所、商店迴廊、紡織班,中間如果有呼叫就支援。你可別礙手礙腳。」

我傻眼的往後問嘉穎:「妳不要告訴我,妳要我去完這些地方才讓我走,妳是這個意思嗎?」

嘉穎整個人包在帆布裡,看起來冷得要死卻笑嘻嘻喊道:「我們這組今天有人請假了,你就跟我們跑一趟吧,會請你吃飯的。啊,我可以把我的炸蝦讓給你!」

我無言的摸了摸額頭的繃帶。

「別鬧了……我還有事。如果沒有順路就讓我下車。而且那麼冷妳幹嘛不坐到前面?做日光浴啊?」

嗆伯這時突然緊急右轉,我整個人幾乎壓在他身上。

我忍不住火氣提高音量說:「大哥你這樣開車,等下嘉穎被你甩下去怎麼辦?」

嗆伯斜眼瞪了我一眼,往車外撢了一下菸灰,一副「講什麼夢話的表情」說:「她喔?你想甩還甩不掉咧,放心啦。還有你坐過去一點,一直靠過來噁心死了!」

「還不是你開車用甩的……喂,小心車!」

嗆伯一聽,大的那隻眼睛爆出血絲,小的眼睛則凸出來:「不要在旁邊一直吵!不是開車的人就給我閉嘴!一下在那邊碎唸一下大叫,在那邊製造緊張。什麼叫我趕什麼?你知道那傢伙贏了多少錢嗎?我他媽當然要早點回去,你等下最好給我手腳快點。」

我挪動身體離他到最遠。

一直聽他叫來叫去,我突然覺得耳朵好痛。

嘉穎在後頭隔著玻璃對我說:「獨木棋社的每局賭注是一百塊,大黃叔連贏了好久。最近放話同意只要贏他,就可以拿走至今他在棋社贏到的錢,現在差不多是六十萬,所以大家比以往更踴躍挑戰,只不過還是沒有人贏。獎金金額像樂透投注一樣越來越高,最勤勞去挑戰的就是嗆伯了。」

嗆伯又新點一支菸,咬著濾嘴狠狠的說:「廢話,那六十萬有四十萬是我的。反正遲早的事啦,給老子等著!」

我們過兩個路口後轉進一條街駛進了廣場。市集就在前方。

攤商呈兩側陳列,共有六排。看起來像農夫市集。人雖然多,但不到擁擠。

這裡離花又真崇寺已經太遠,我只好看後面的地點有比較接近的時候落跑。

嗆伯下了車。我也想打開車門,卻打不開。

我敲敲車窗對他喊:「你鎖住了嗎?」

正要走遠的嗆伯停下腳步,雙手抱胸回來看著我怪笑說:「用力一點。沒有吃飯啊?」

我又試著推門,這次低身將肩膀貼到門上。

使盡力氣,右手劇烈顫抖,門終於慢慢開了一條縫。沒想到嗆伯這時突然開門,害我摔到地面。

我痛得抓著撞到的頭,仰面看到嗆伯的菸灰就快掉下來,趕緊翻身閃躲。

「動作快點,你還要躺到什麼時候?」

嗆伯直接把菸灰點到我身上。我氣得伸手要抓住他的腳,被他給閃開。

「小穎妳跟他說要去哪裡。」

「好──啊!嗆伯,徽章!」

嗆伯一聽瞪大眼睛,趕緊摸了摸全身,好不容易褲子掏出一枚詩人識別章,粗魯的別在外套上。

我爬起來看向揚長而去的嗆伯,轉頭審視抱膝蹲在車斗上的嘉穎。

「妳沒有那個東西嗎?」我問。

她看起來心情很好的說:「噢,我不是領貨的,所以不需要。」

我抓了抓還在發痛的頭,隨手想把車門關上,沒想到車門重得像鉛做的一樣。

「這車是不是壞了啊?沒有上油嗎?這麼難開。」

嘉穎聽我這麼說,掩嘴笑起來。

我嘆了口氣一手插腰。

「妳想說什麼就說好不好?這樣一直被你們當傻子,感覺不是很好。」

「抱歉抱歉,我只是覺得你的反應有點可愛。這車是特製的,所以各方面都非常重,一般人是很難打開和操作的。」

「啊?為什麼要這樣?」

「嗯~為什麼呢?」

我沒好氣的用鼻子哼口氣,用推車時的六成力氣才把車門關上。難怪嘉穎剛關門要用撞的。

「……所以呢,要搬的東西在哪裡?」

嘉穎拿出手機,看著螢幕對我說:「第一通道的第七攤,第四通道的第四和第十六攤,第六通道的第五攤,搬完再去第三通道拿酒……」

「等等等等……妳講這樣我記不住,而且妳不跟我去嗎?」

嘉穎露出能看到虎牙的笑容,像貓一樣瞇細眼睛。

「哎呀,問題先生又想要人陪啊?」

「不是這個問題。再說突然換人去拿貨,老闆會這麼輕易就給嗎?妳至少要跟我去解釋一下吧?」

「嗯……但是車子沒鎖……」

「妳都說車子是特製加重了,那小偷也很難開走吧?」

她用手機敲了敲下巴,露出「有道理」的表情,撐開傘跳下了車。

「好,本小姐就陪你走一遭!」

「……那真是謝謝謝謝妳喔。」

相比她的興高采烈,我的腳步踩得是不甘不願。

我們先去角落借兩台直立式兩輪車才開始取貨。

店家看到嘉穎都叫她「小小姐」,讓我不禁問她那大小姐是誰?

「大小姐的詩情況加重了,現在在詩人會所,今天我們會去看她。」

她喝著黑糖薑茶,說得像是鄰居草坪剪了草一樣平淡。讓我懷疑她跟那位大小姐是不是關係不好。

大概是我因此盯著她太久,她以為我想喝她的茶,把杯子湊過來。

不喝白不喝,而且她打翻我咖啡的帳還沒跟她算,我直接一口氣乾光,挨了她幾拳。茶差點沒把我燙死。

明明沒雪了,一路上嘉穎還是撐著傘,看她撐傘推車有點不方便,我不禁問她:「幹嘛不收起來?」

「沒雪了但是有光啊。紫外線可是女人的天敵。」

「今天是陰天耶。」

「陰天紫外線才高好不好,男生不懂啦。」

我真的不懂。也沒那個空閒去改變別人的原則。只想快點移動到下一個地方,早點處理主教交代的事情。

「你們是公司嗎?還是和教會合作的團體?」

嘉穎手抵著嘴唇,眼睛盯著傘尖思考我的問題。

「……應該算是民間團體。我們是詩人互助會,有時也跟教會配合。」

「成員都是詩人嗎?」

「是詩人喔。剛才拿貨的攤商也是詩人。」

「有,我有發現。」

她對著剛才我們取過貨的老闆揮手打招呼。似乎取貨要刷詩人識別章上的晶片,但大家看在嘉穎的面子先讓我們拿,她向攤商說晚點嗆伯會來補刷。

我放慢腳步配合她走,她卻突然加快推車速度對我說:「這裡的詩人都能有自己的工作,不像在教堂區外的地方,只能被當成異端和病人,漸漸失去謀生能力。教會和這裡的居民都很照顧我們,所以我們詩人都很珍惜這裡,才成立了互助會,聚在一起互相幫忙。」

我望著她的背影,思考著丘牧師說他派來接我的人是男的的事情。

我當然不是懷疑她的性別,只不過她說謊來找我的目的是為什麼?

是誰派她來?是不是跟這個詩人互助會有關?

她看起來就不會乖乖回答我。我姑且還是問問:「是說丘牧師說他派來接我的人不是妳。是誰要妳來找我?」

嘉穎稍微慢下腳步,但很快又恢復速度。

「如果不是我,你現在早就被抓走了。」

「我不是在問妳結果,我想知道原因。」

她停下腳步,轉頭的笑容中並沒有笑意。

「那,等你猜出我是什麼詩的時候,我就告訴你?解詩人先生。」

她眼上著相的光變強了。我現在確實對她的詩沒有頭緒,不過嗆伯的詩我大概看出來了。

我們來回了四、五趟,把貨搬完時,嗆伯還沒回來。

我爬到車斗上翻找雜物,尋找應該有的東西。

「你在做什麼?」她好奇的踮腳問道。

「找鐵鍊。就算這台車再怎麼重,還是有可能會打滑,我可不想在妳回答我之前送妳去醫院。」

「哇,好貼心喔。」

「妳真的不坐前面?」

「不要,不想跟你坐。」她說到笑場。

我剛找到鐵鍊,市集方向就傳來騷動聲。

遠遠有個疊得超高的白色保麗龍箱在移動,起碼有十五箱。旁邊幾個人拿手機在跟拍。搬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體型瘦小的嗆伯。

他一臉得意的換用一手抱著貨,對鏡頭比V字,我以為他要走過來,結果他把貨一一搬上了別人的貨車。

我們遠遠看著他表演般搬了幾趟,喜孜孜的收下小費。

我正在把鐵鍊安裝到最後一個輪胎,對凱旋歸來的嗆伯忍不住說:「你既然力氣這麼大,剛才車幹嘛不自己推啊?」

嗆伯一臉「又是個蠢問題」的表情,逕自走向駕駛座。

「你白癡啊?我推的話車就飛走啦。」

「啊?那你是怎麼下棋的?」

「哼,你有看到我拿棋嗎?當然叫別人拿啊,趕快弄好上車。」

我無言的嘆了口氣。

結果開車門比裝雪鍊還花功夫,難怪嘉穎不想坐前面。

 

 

 

6. 宮崎駿電影〈神隱少女〉中,女主角千尋和湯屋一行人幫腐爛神拔刺時湯婆婆吆喝的台詞。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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