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八・微雨江南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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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何處不離群,夢來何處更為雲。
謝脁詩中佳麗地,落花時節又逢君。


他一行三人出江寧織造署,上馬一逕往南,過江南貢院到秦淮河畔,只見大霧盡散,河岸垂柳都已枯黃,相映清淨綠水卻一點不覺蕭瑟,加以兩岸屋宇俱是雕欄畫檻,粉牆綺窗,珠簾繡帷,與河上來去畫舫競顯繁華,真能將人看呆過去。曹寅在淮清橋畔勒馬,指著秦淮南岸對成德道:「那一頭是長干里,再過去便是你方才詞裡寫到的烏衣巷。

成德轉頭相望,見河上畫舫色澤艷麗,看得人眼花撩亂,便嘆道:「十里秦淮,果然艷冠天下,這般奢華景象,看著卻一點不膩人,恐怕也只有這地方才生得子蓮這樣人才。」

魏士哲早先隨曹寅來過,此刻卡在他兄弟二人當中,正好插科打諢以免傷情,便道:「楊府就在這後頭,半條街都是他們家呢。」

曹寅引成德在秦淮北岸繞了一陣,來到一個幽深巷弄大宅前。成德在馬上四顧,這大宅院圍牆不高,一色粉牆黛瓦,卻不知大門何在,曹寅指著一座高聳馬頭牆道:「這就是大門了。江寧宅子多半如此樣式。」

成德抬頭見門柱是青磚砌成,上方有黛瓦門罩向前突出,門楣上方雕花繁複,此外一無裝飾,素淨至極,正看著發怔,忽聽巷口有人問道:「三位有何貴幹?」

成德回頭一看,一個三十多歲華服青年走來,面如冠玉,眉宇間與楊艷頗為相似,知道此人必是楊嘉,連忙翻身下馬,上前行禮說道:「閣下必是楊子美?我是成德,今日隨聖駕入江寧城,特來造訪,失禮之處望海涵。」

楊嘉一怔,尚未答話,成德拿出一個精雕小木盒遞過,說道:「這裡頭是子蓮幾樣貼身東西,當初沒有隨他下葬,原是想著戰端平息後送回江寧,我冒昧前來打攪,也只為的這個。」

楊嘉接過匣子打開一看,裡頭有個碧玉通透翡翠文扳指,上頭刻著「蓮」字,此外還有一掐銀絲嵌綠松石指環,和一個珍珠鑲金手串。他拿起那翡翠扳指道:「這是當年他要上京入國子監,我特別給他做的。其餘兩樣我倒不認得。」

成德道:「皇上器重子蓮,常有賞賜,這兩樣都是御賜。」

楊嘉拿出翡翠扳指戴在手上,將木盒連指環手串一併交還成德,說道:「當初我原反對他入仕,偏偏他不聽我的,果然便此丟了性命。縱然皇恩浩蕩,我們卻領受不起,這御賜物件,不如你帶回京師,留作念心罷。」

成德聽他話裡頗有怨懟,想起楊艷臨終前問他,是否懊悔沒有一同遠走高飛,頓覺當胸受了重擊,幾乎喘不過氣來。曹寅看出不對,連忙過來替他接了盒子,對楊嘉道:「對不住,容若近來微恙,護駕千里南來,有些受不得江寧霧重霜濃,我這就帶他回去了,改日⋯⋯再會罷。」

三人辭別楊嘉,上馬離去,走了許久,魏士哲見成德神色緩和下來,便道:「既然皇上放你們哥倆的假,現下也不忙回織造署,不如在秦淮河畔找一茶館,熱熱的吃茶看景,容若意下如何?」

曹寅道:「方才容若用過翠螺,現下嚐嚐雨花茶罷。這茶與眾不同,茶葉捲直有如松針,翠綠可人,最合適挑嘴的人。」

成德點頭道:「回去依舊得侍駕,飲不得酒,不如吃茶乾脆。」

他鬆韁慢行,看著無限冬景,口中喃喃道:「京師到江寧,兩千里路程,我竟然一走便是十年,如今望見秦淮垂柳,卻已不忍見六朝煙月了。」

曹寅魏士哲不好搭理成德感傷,只不言聲在後頭跟著。這一路走了許久,眼看出了水西門,曹寅想引成德向東,免得在茗月樓撞見沈宛,孰料已是遲了,還隔著一箭之地,便聽到琴聲清泠,有人唱謝脁《入朝曲》: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
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輈。
獻納雲臺表,功名良可收。


成德尋聲望去,認出懷抱柳琴坐在茶館門口的是沈宛,大吃一驚,脫口叫道:「沈姑娘!」

沈宛一怔,抱琴起身,走下茗月樓前兩級台階,看著成德卻不知說什麼才好,成德翻身下馬,問道:「原來你沒淹死在通州?」

沈宛見曹寅魏士哲也在,便不言聲,魏士哲在曹寅手肘一推,說道:「你和容若進裡頭雅座詳談罷。」又對沈宛道:「沈姑娘,你還回頭唱你的,我就在這大堂上吃茶聽曲。」

曹寅眼見混不過去,只好依言入內,要了一壺雨花茶,和成德在後堂一間屋裡說話。他把李煦當時情由一一細說,末了道:「旭東說,當日艾林阿幫了大忙,把這一節瞞過去。既然御前出不得紕漏,自然愈少人知曉愈好,因此沒告訴你。」

成德道:「你和思五良商議,就讓她在此賣唱?她出身書香門第⋯⋯」

曹寅道:「可她幾次走錯,如今也算不得良家婦女。」

成德道:「慧珠對這親事可認真,他要知道沈宛無恙,肯定要舊事重提。」

曹寅道:「沈宛自承負心,不願再拖累尤慧珠,只想在江寧安靜度日。」

成德正要說話,忽然沈宛撩簾進來,抱著柳琴在成德腳邊跪倒,說道:「我不想回蘇州,也不想留在江寧,我想出關,我要去寧古塔隨格爾芬。」

成德一怔,問道:「當初在寧古塔,你說不跟他,如今怎又說要跟他?」

沈宛低頭道:「我知道這招人輕賤,可我放他不下,縱然他對我無心,也想跟著他。」

魏士哲跟著進來,將那簾子拉緊,站在門邊說道:「我原想成全為好,但子清以為不妥。」

曹寅道:「自然不妥。容若,你想想,此事御前已然銷案,何苦又揭出來?」

成德沈思半晌,說道:「沈姑娘,格爾芬兄弟二人出關效力,這事外頭只知道一半,但那另一半更與你相干——正月裡阿爾吉善辦差死在齊齊哈爾,如今格爾芬也在那兒。」

沈宛一怔,抬頭問道:「齊齊哈爾在哪?」

成德答道:「寧古塔以北一千五百里地。」

沈宛倒抽一口涼氣,曹寅便道:「你一個姑娘家,去不了齊齊哈爾。」

成德拿手攔住曹寅,說滿語道:「你別這麼冷酷,此事未見得不能想法子。」

曹寅眼睛一瞪,也說滿語道:「你瘋了?你這是幫誰呢?格爾芬屢次害你,幾時軟過心腸?方才在楊家⋯⋯」

成德打斷話頭道:「子清,別拿話戳我。」

曹寅見他面露戚色,只得嘆道:「行了,哥哥,由著你罷。」

成德轉頭看著沈宛,改說漢語道:「沈姑娘,我這兒有一條法子,得由你取捨。須知不論誰私下送你出關,都是欺君大罪,我擔當不起,子清也擔當不起,如今唯有呈請聖裁一途。」

此言一出,不只沈宛,連曹寅和魏士哲俱都吃驚,曹寅忙道:「容若,這使不得,皇上若要細問,你怎麼答?」

成德道:「阿爾吉善已死,當時說詞,如今死無對證,沈姑娘可說,她在通州給人救起,後來一路賣唱回南,不敢回蘇州,便留在江寧,讓我倆撞見了。」

魏士哲道:「這倒簡單明瞭,瞞得過去,可皇上若要沈姑娘回京與尤慧珠完婚,那又如何?」

曹寅道:「這倒好,若得皇上旨意,尤家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苛待沈姑娘。」

沈宛道:「我不嫁尤慧珠。」

成德道:「先前我們報到御前,也說你願從一而終,就此跟著格爾芬,皇上不定取你這一點,讓你在京等候格爾芬。不過,姑娘,聖意如何,沒人做得準。」

沈宛臉上青白不定,問道:「皇上讓我完婚的面大,還是允我跟從格爾芬的面大?」

成德與曹寅、魏士哲對望一眼,答道:「恐怕皇上命你與慧珠完婚的面大。可再怎麼說,這總是一線希望,就看你跟從格爾芬決心有多少。」

曹寅道:「格爾芬在齊齊哈爾,任誰無法私下安排你過去,非過皇上這關不可。」

沈宛面如死灰,半晌低頭道:「我⋯⋯我還是認命留在江寧罷。」

她在地下給成德叩了頭,抱著柳琴起身,默默退出去,魏士哲便問道:「容若,你是故意有此一說,好教她打退堂鼓?」

成德嘆道:「我同情她,想幫手,但此事確實別無他法。」

他三人在屋中又說了一陣子話,才要離去,一個伙計從後頭匆匆奔來,低聲道:「曹大人,出事了,沈姑娘出事了。」

三人大吃一驚,跟那伙計到後院一間屋子,只見窗戶半掩,日光透窗而入,沈宛和衣躺在床上,面容僵硬,瞪著雙眼,人已斷氣,身旁放著那把柳琴。魏士哲上前嗅了兩下,說道:「她吃了葫蔓藤。這是劇毒之物,三兩片便能要命。」

曹寅道:「她哪來這樣東西?」

魏士哲搖頭嘆道:「大約她身上還有格爾芬兄弟的草藥。」

成德伸手替沈宛闔上眼皮,退了兩步,說道:「這可是我逼死她了。」

曹寅道:「是她死心眼想不開,與你何干?」

成德待要答話,忽然胸口疼痛,一股熱氣腥甜湧上喉頭,他生恐曹寅看見,靠一口硬氣將血吞了,對曹寅道:「子清,此事累著你,務必處理得乾手淨腳才好。」語罷不等曹寅回答,拔腿便走,直走到茗月樓外,只見一個伙計在店外看顧他們三人馬匹,一臉窮極無聊,望著水西橋頭熙攘街市打呵欠。


|| 未完待續 ||

沈宛之事至此終算塵埃落定,卻是成德心頭又一重陰影。通算起來,這趟護駕南巡,唯有和曹寅、魏士哲敘舊稱得上愉快,其餘都令人神傷。
 he zhu /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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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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