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風刺骨,即使早早就見到路牌上標示「新城鄉」三個大字,我們還是騎了約莫半小時的機車,才終於抵達厚雲堆積下的新城村。
女友想去練習曲書店看看,店內的書籍只借不賣,而她也有朋友時常在店裡擔任課後輔導的老師,我們把車停靠在店旁大樹下,大樹的告示牌標題寫著「瓊崖海棠」,說彌勒佛在龍華樹下說法三會,那龍華樹有一說是胡桐科鐵力木屬的鐵力木,另一說就是瓊崖海棠。可轉過彎之後,卻是全然不同價值體系的新城天主教會。
和既定印象中的教會裝設不同,入口處神明鳥居上方中空部分以水泥填滿鑲上「天主教會」,原神社的石燈籠仍然佇立在參道兩側,只不過點燃燭火的位置用反差甚大的橘色塑膠片封了起來,再往後走是代表「阿」與「哞」的兩隻狛犬,象徵宇宙終始的意味仍在,但連接其後的是已改為聖母園的小小神域。
當百年前日本夾帶著「文明進步」的現代性進到花東地區時,即便太魯閣族人遲遲未臣服,日本政府仍選擇新城作為進入太魯閣「理番」的前哨站,試圖攏絡漢人通事李阿隆,希望能透過他拉近與太魯閣族的距離,可李阿隆時常裝病推辭與日本政府的各級組織會面,加上日軍偷拔當地太魯閣族人芋頭,以及姦淫太魯閣族婦女,導致太魯閣族各社聯合突擊日軍的新城分遣隊監視哨,殺害官兵十三人,史稱「新城事件」。
後續的發展就如同所有帝國擴張時的殖民套路一般,設立慰靈弔念處,然後聯合已降伏的當地人,佐以各種文明機械,強行以武力逼迫其他族群臣服,持著「大義」師出有名,民族主義煽動報復情緒,人命的逝去早就不再單純,更多的慰靈碑與紀念碑矗立,政治目的成為不刻意說破的首要目的。
當所有在地居民被收編進帝國論述後,日本戰敗,國民政府來台,大規模清除那些與日本有關係的人事物,各地神社拆毀改建,許多原位於山頂的神社改為孔廟,新城地區於昭和12年(1937)以鋼筋混凝土所建的神社也遭到大量破壞,對新的外來者來說,所有被日本統治過的都是「被奴化」的人,因此必須接受另一套教育和價值觀,才有資格與海峽另一側的人平起平坐。
這似乎耳熟能詳,國民政府這麼做,日本政府這麼做,清帝國這麼做,鄭成功這麼做,荷蘭人也這麼做,不斷地刮除、刮除、再刮除,我們所剩下的只有斷垣殘壁,時至今日搭配新興科技媒體,「這些景點大家只會在意能不能打卡吧?」女友如是說。
不僅是包裹著進步主義的殖民現代性,更多更多來自於對於過去的遺忘和不了解,「袂記得過去的民族,會一再犯著過去的錯誤。」政治受難者蔡寬裕是這樣說的,這肯定也是我們這一代必須面臨的課題之一吧。
接手神社遺址的是來自瑞士的大聖伯納修會傳教士,他們於1952年因時政不穩撤出中國雲南後,便轉來台灣以花蓮秀林、新城兩處為主要傳教地區,並於民國45年(1956)於原神社西側建立了幼稚園,民國53年(1964)以伯多祿的船(或有一說是「諾亞方舟」)為原型興建禮拜堂,之後更建立了天主教醫院,至民國87年(1998)才結束營運。
同樣夾帶著宗教因素,傳教士和日軍的行為與結果卻是截然不同,這樣比較確實有失公允,必須考量的各種因素太多,目的、族群、政治、文化、歷史脈絡都須納入參照,只是,如果有那麼一點可能,網路打卡的景點也可以不再只是單純「拍起來好看」、「可以放到社群媒體上炫耀」這樣膚淺的存在。
這是有可能的事情嗎?
爬滿綠藤的禮拜堂並未在星期日下午開放,我們經過被噴漆塗上「敗類」兩字的石燈籠,沒見到那塊「殉難將士瘞骨碑」,幾隻親人的貓近身討摸,其中一隻白貓甚至翹起屁股要女友雙手併用拍打,我們和貓咪們玩鬧了好一陣才再次起身,穿過另外兩隻小狛犬鎮守的入口,聖母像立在園中央,腳下蠟燭火光微弱卻在風中持續燃燒不已。
「聖母的視野真好,後面還有木瓜樹跟香蕉。」女友說道。
「對啊!」
「而且,這附近有海對不對,我一直聽到海的聲音。」
「海在那裡,要去海邊嗎?」我問。
「那就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