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reservation.elloha.com/?IdPublication=349ad8d4-3b5e-41b6-85f1-8544713892a8&culture=fr-FR&searchFirstAvailableDates=1/蒙田塔樓
前言
我在上一篇文章“當我們宅一起,宅一起”談到蒙田,文末仍意猶未盡,今日一時興起再找出家裡的老書十來本翻閱(拒絕與舊書段捨離的好處! ),想繼續閒聊蒙田。也許因年紀-較熟齡的歷練,也許因境遇--戰爭與疫情; 又或許谷歌搜尋架構強,想看關於這位老古人的話題還真多且時事。蒙田的魅力也因新版白話文的普及而更大眾化,更生活化。 這跟他所談的哲學話題有很大的關聯。 一來,他沒有自立學派,沒定義,沒邏輯,沒章序。讀他的隨筆,不須絞盡腦汁來推敲,也不須有哲學根基才能進門檻。二來,三冊大書集,不須尋次漸進的讀,信手拈來隨心情挑一篇讀,跳躍讀皆宜,因沒連續性。
這套書說的不過是一個平凡人的平凡生活經歷和心路歷程; 之所以成為文學哲學巨著是因為蒙田用他人生最後二十年來微觀自己,放眼世界;透過他的引導,讀者打開心眼審視自己,觀看不同習俗,聞古人的各種論述,展開一場多采多姿的文化宴饗。之所以受歡迎是因為蒙田所描述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愛情熱情友情親情等等這般人生事,也可能都正發生在我們身上。讀他也看見自己,看自己時也會聯想到他,這就是鏡子的效應;不少人從他的角度看見了自己而引發共鳴,心有戚戚,這就是蒙田的魅力。
蒙田二三事
蒙田的歸去來
蒙田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權貴,從小備受父親獨特且有遠見的呵護培養。一落地就被送到鄰近平民家養到三歲。 在清苦平民家才能養出不嬌貴的身體底子。 回家後,父親只雇用講拉丁語的奴僕與老師,教出他一口流利的拉丁母語。這也是為什麼他書裡插滿了拉丁文引句。命好的他,起床不用鬧鐘,而是被音樂輕輕喚醒。刻板成長環境不存在蒙田城邦裡,隨興隨本能發展的啟蒙教育造就了蒙田日後崇尚自由,不死守成規教條,不愛競爭,善良溫和的個性。
然而蒙田成年後的環境卻是正逢法國史上最紛亂血腥的時期--宗教派系爭戰與草民革命的廝殺追殺屠殺加上傳染病到處亂竄。社會動盪不安,政治局勢詭譎多變,人人自危,命在旦夕。
當黑死病帶走了他生命中唯一的摯友Etienne de la Boétie,才年32;當他敬愛的父親和自己的幾個孩子相繼離世後,正值年壯的蒙田似感受到死亡腳步如影隨形無時不在提醒他:人生苦短命運無常….他開始琢磨著自己要如何把握僅剩的時光,才能在死亡時刻來到時瀟灑離去,不留下一串的遺憾。 難道他還願意把自己的生命投注在無法掌控無法挽回,殘忍無理性互鬥算計的政治螺旋裡? 他內心渴望包容與和平。但事與願違,人世難居,不如歸去,逍遙餘生。
於是在1571年的二月二十八日,蒙田三十八歲的生日那天,他決定翻轉人生,以圓滿當下自我的幸福為人生主軸,毅然做了段捨離。蒙田以繼承家業為由,抽身離開波爾多的政治社交圈。卸下官服打道回府,轉做鄉紳。他想從紛擾的人世出局,閉門專營自己的珍貴歲月;日頭赤焱焱,隨人顧性命。往後他只想過一個自由,安寧和悠閒的人生。
https://fr.wikipedia.org/wiki/Massacre_de_la_Saint-Barth%C3%A9lemy#/media/Fichier:La_masacre_de_San_Bartolom%C3%A9,_por_Fran%C3%A7ois_Dubois.jpg/1572年的聖巴多羅買大屠殺
蒙田塔樓
辭官回家的蒙田,也沒真正的在打理他浩大的莊園產業。他把自己大半時間精力都隔離在精心佈置的專用塔樓裡。太太家眷閒雜人等則住另一大棟城堡。不愧是家大業大的蒙田大公Seigneur de Montaigne!
塔樓位於蒙田大公城堡Le château de Michel Eyquem Seigneur de Montaigne的進口處,原是具戰略位置的圓形護城碉堡。此大莊園經1885年的一場大火後,只剩下這座塔樓倖存並保持原狀,其餘部分都已重建成十九世紀風格。塔樓因蒙田在此駐留成書而聞名中外,被列為法國十四世紀歷史古蹟,至今仍是各地仰慕蒙田者必來朝聖之地。
不過這塔樓並沒因主人的有錢有權而被改修成貴族豪華雅室,它仍保持其碉堡構造:窄彎樓梯,四處來風既冷且濕。塔分三層,從窄小的入口處進入後的底層 (算一樓)是他私人的小教堂,樓上是寢室,頂樓就是著名的圖書館(La Librairie)與小廂房,這是他的最鍾愛的駐留處。在此他可環顧俯瞰整座家園: 家室,庭院,飼養場,花園,葡萄園,以及樹林和附近山丘地。 蒙田隱退的十年以及他人生最後的四年皆在此度過大半時光,也壽終正寢於塔樓的臥房裡。
La Librairie是一座圓形圖書館,五層書架沿牆環繞一覽無遺。一千多冊印刷書中包括了摯友遺留下來的書籍和手稿。房頂上的兩條大樑與48條小橫樑刻著白底黑字的拉丁和希臘名言雋語。小廂房壁上畫著蒙田家徽和古希臘神話圖像。蒙田在此思念舊友,遐思,做白日夢。這座塔雖不算舒適,但這裡有蒙田人生的三愛: 摯友的書稿(如見其人),閱讀和 旅行(心靈之旅)。這是他的唯我天地,安身之處。這個塔樓格局不知讓多少愛書愛寫人士艷羨呀!
Virginia Woolf 維吉尼亞·吳爾芙曾三度朝聖蒙田塔樓。她對蒙田隨筆極為推崇,她讀,寫,研究蒙田,自己也成為英國隨筆大家,從其作品中也常可見蒙田的背影。吳爾芙雖領悟到蒙田精湛的寫作藝術,可惜蒙田的樂天知命哲學似乎沒對她的自殺傾向產生作用。
塔樓是蒙田所謂的l’arrière-boutique(商店裏間),如同吳爾芙所謂的 « 自己的房間 »(A Room of One's Own)是人人皆應擁有的一個有形或無形的自我空間。在茫茫世界裡,我們都需要保留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心靈空間,以護衛自己的本真,才不至迷失。以“求其放心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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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習慣踱步,抬頭時可看到這些他精選的名句,伴著他尋思。他喜歡邊走邊口述,由秘書抄寫。隨筆的行文常反映出他動態的即興對話或自白,文筆流暢但不見得建構嚴整,還常常前後不一致,文字靈活風趣通俗直白如日常談話,與一般學者俯首寫出的平板文言文體不同。讀他作品的障礙之一,是他大量引用的拉丁古文;之二,是他的中世紀古文及典故。不過,今日的讀者有現代版的白話文及註解參照,讀起來輕鬆許多,代溝也縮小不少。
Photo (C) RMN-Grand Palais (Musée national Picasso-Paris)/ Adrien Didierjean
Essai隨筆
蒙田是隨筆Essai/Essay 文體的創始者。隨筆非完全是(顧名思義)隨意興寫幾筆的散文。Essai的法文有試驗、檢驗、嘗試、實驗的意思;也含權衡評估的意思。所以,Essais是指引述個人觀點具評論性質的文章。蒙田闡明他寫作的目的是想透過記錄個人的種種面向和生活大小事來探究自己的真我。他的名言: Que sais-je ? (我懂甚麼? 我知多少?) 順延蘇格拉底的哲思。從自我認知中,學會謙卑,因為自知之明是人生智慧的開端。
蒙田引用前人思想來審視觀察自己。時而將哲學與真人實況來做對照,檢視論述的可信性。時而,從他實際所見所聞與一般成見或權威性的論調來做對比,選擇自己的立場,不盲從不偏頗。一篇文章由一個主題出發,從審視比較不同論點開始,繼而多重檢驗然後裁決。所得的結論也許可用,也許不久後會被自己推翻。寫隨筆的目的不在制定論述而是記錄自己觀察感想。
隨筆集是蒙田對生命的摸索探求發掘的備忘錄。所記的並不是他尋求真理的結論而是經歷人生的過程。蒙田認為,死亡,其實就是瞬間停止,沒甚麼好知道的。反正沒人能起死回生來形容死亡。知道了也沒用;死,就是一次性的報銷,沒有彩排,不能試驗,不會重來。不如在死亡未到之時,把心力多花點好好的生活上。人生的目的在於過程而不是終點。
讀書人的智慧從教育開始
蒙田認為刻板教育只會教出一群文法一百分,自我思考能力零分的書蟲。他極不贊同傳統(至今仍沒多變)的教育方針:為展現知識而讀書的填鴨式教育。 教育小孩子最重要的是讓他們在大自然中培養出強壯耐力的身軀,在親身體驗和揣摩中學習;如小蜜蜂尋花採蜜,邊試邊學,這才是活知識。不該把孩子成天關在室內,避風避雨,學文法,只會聽教而不知獨立思考。
蒙田一向是輕鬆看書而不苦讀。一本書握在手中看不超過一小時,而且,隨興取閱,且只看想看喜歡看的章節。他讀書不是為了增長知識,而是自娛。古書名言並不等於真理。書不是拿來背的,而是一個敲開自己思想和對話的媒介。
蒙田這麼先進的論述備受肯定,而現代的教育也已試著朝這方向走,尤其是私立學校,如蒙特梭利教育(Montessori Education)。 但至今有哪些幸運者有過這種成長過程? 四百五十年後的我,仍經歷了為考試而讀書背書的升學教育體制。我的下一代,即使身在歐洲,也多少循著我們的路線走。文法詩句方程式照樣背,音樂舞蹈運動也需兼顧。平庸的我們只會順著設好的體制前行。逆常道而行是需要多少的勇氣與決心呀! 更可怕的是,我自己並沒後悔走過那條讀書路,否則,怎會讀過蒙田,又買過他的書? 還有今日回頭重讀蒙田的際遇?
惺惺相惜
好像沒聽過一個正青春活潑的學子讀到蒙田一下就會欣喜悸動的事。大多數的蒙田讀者學者是有了些年紀閱歷或心靈敏感的人。單純喜歡其文筆和論述的人實在不多。
我第一次接觸蒙田時,應該是在課堂上,但一見滿頁的古文穿插著拉丁文句,再看作者那張遙遠的文藝復興時期盛裝肖像時,已完全沒勁去花心思解讀其說了。而蒙田隨筆是必學必讀的課程之一,大部分的學生因興趣缺缺,胡亂讀幾眼,只為應付考試。 我讀到的版本可能已是翻譯版,甚至已加上ㄧ大群註釋,但我也只簡略讀過,無留下任何印記。只稍記得關於他的幾件事蹟, 幾句名言,僅此而已。
如今時過境遷,再讀時,有了感覺,且法文程度也有進步,再藉助於市面上及網路的多元版本參照;這部古書讀來竟如此清晰鮮活。這是年老世故的代價嗎? 哈,也許! 這部私人隨筆,經歷過一代代無數專家學者的解讀,校正,編修,翻譯(成現代白話文),再經由不少哲學家,心理學和作家廣泛應證及詮釋。蒙田不再只是熟齡人或學文科人的讀物,而是大眾書籍,常以節錄章節精華成書,在時尚的咖啡桌上也能看見。
1. Vivre à propos 隋処作主
這是一本譯自日本學者Sekine Hideo (1895-1987)關根秀雄的譯作 : 隨想錄,Pascal Hervieu 擷取日文版本中的兩章翻回成現代白話法文的蒙田隨筆。一種譯中譯的文字解讀遊戲。
1916年關根秀雄第一次接觸蒙田,十年後著手翻譯蒙田巨著集成隨想錄。和蒙田一樣,他生長在大日本帝國窮兵黷武侵略鄰國戰事連連的紛亂時代。1935年譯者在致讀者中提及自己翻譯蒙田的動機是 :「為我個人和我親人所做。我天生非常敏感且身體虛弱,家裡也正有人承受不治之病的痛苦。他的人生道路困苦艱難。我希望能從中學習到幸福與快樂安老之道。沒有蒙田的啟示,我必不可能有今天此時的長壽圓滿境況...。」蒙田的慰藉最能附著到人的心靈憂傷深處,默默伴隨鼓勵讀者。
蒙田的“Vivre à propos”,與佛語中的“隨處作主,立處皆真”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同樣都是人,但每個人從內在到外貌都是獨立不同的個體,本性體質皆不同(是謂“humaine condition”)。世界何其大而多元,為何一定要追求同樣的事?走同樣的路?
蒙田檢視自己與生俱來的優點與缺陷,然後學著去接收並珍惜這天生性質,發展所能走適合自己的路,盡情發掘享用眼前腳下的一切美好。不花時間精力去怨天尤人,幻想空無虛榮,否決真實的自己。既來之,既如此,則安之,則守之。認知自己,守住自己,掌握自己當下的人生就是身為人最美好的成就。
2. 你是我,我是你
奧地利猶太籍傳記作家Stefan Zweig 史蒂芬.茨威格生前的最後一本傳記是蒙田傳 。蒙田的隨筆集是陪伴茨威格人生最後旅程的心靈朋友與寄託。
茨威格撰寫蒙田時,已輾轉從英國,美國逃亡到了巴西。對戰爭和納粹黨的種族追殺充滿恐懼與不安。此時手邊的隨筆集如荒漠甘泉滋養了茨威格的心靈。在他最絕望的時刻,蒙田成為他的摯友,尊師和成就“全身而退,顧全自我”的典範。
茨威格二十歲正青春時也曾讀過蒙田,但當時並沒感覺。為何突然鍾愛起蒙田呢?因為在字裡行間中,他看見到自己的影子: 一位飽讀詩書的大哲學家竟和他有類似的境遇和感念--同是天涯淪落人。有蒙田陪伴,他不再孤單。
但茨威格因過度喜愛而把自己想像成蒙田,像在自我安慰似的,還刻意著墨其相似處!他把蒙田視如猶太同類(可能聽聞蒙田母親來自猶太家族之説),寫傳記時也把自己的靈魂附著到蒙田的傳記裡;像是想藉由蒙田的話語來訴出自己遺書式的告白 (前言,蒙田傳)。
1942 年2 月22日茨威格和他妻子雙雙自盡。隔天在他給朋友的一封信上出現了他引用的蒙田字句: "最心甘情願的死去,是最美的死亡。人雖生不能由己,但死亡是可以自主來決定。" 一句從蒙田隨筆中的敘述竟被鬱悶絕望的茨威格用為自殺的託辭。他渴望的自由其實是用死亡換來的解脫。而蒙田之意並不在此,只是茨威格選擇這樣解讀。難道他想將這場悲劇昇華成一件美麗英雄式的行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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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大師,生日快樂!
今天二月二十八日是蒙田生日,今年是他第四百八十九個春。感謝他的存在和分享。
蒙田的隨筆我可以一直讀下去,寫下去,想下去。但,春來了,防疫解禁了。此時此刻窗外是一片待發的春機,我的心境已被春鳥的雜叫聲引到外頭陽光處。蒙田,還是等休閒時再來聊吧。 適可而止,才不會膩到。
參考資料:
--https://gutenberg.net.au/ebooks03/0300031h.html#C05 The Common Reader
--On Essays: Montaigne to the Present. ed. By Thomas Karshan Kathryn Mur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Sekine Hideo, Montaigne, Vivre à propos. 隋処作主, tr. Pascal Hervieu,Flammarion, 2009.
--Stefan Zweig, Montaigne, tr. CorinnaGepner, Le Livre de Poche, 2019.
--Antoine Compagnon, La Seconde Main ou Le Travail de la Citation, Éditions du Seuil, 1979.
--Antoine Compagnon, Un été avec Montaigne, Éditions des Équateurs,2013.
--Montaigne, Essais. Présentation, notes, translation et dossier par Christian Keim, Flammarion,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