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無徵握緊置在膝上的雙拳,幾乎是瞪視眼前石壁。
隱約間,他彷彿能從如鏡似的石壁上,看到自己猙獰可悲的神情。
驕豔夏陽越過天頂,漸朝丘陵之西投去。
原先緊貼著石壁底緣的影子,也開始向東方延展,幾乎快要觸碰到慕無徵的衣襬。
一陣風來,影子隨風搖曳,就像在催促他快些做下決定。
是就此止步,畫地為牢?
抑或邁出腳步,直面內心?
慕無徵長呼一口氣,終於鬆開了緊握的雙手。
然後,他長身而起,拔起雛鋒劍。
「不能放棄。」
他聽見自己如此說道。
雛鋒劍倒持於身後,膝蓋微曲,正是《無痕劍》初式˙掠的起手式。
就像要強調這件事的重要性,慕無徵再次說道:「我絕不能就此放棄。」
他的雙眼不再盯著那面映照內心的石壁,而是注視石壁左上方,為枝葉遮掩的七吋之處。
葉與葉縫隙之間,隱隱可見一道細小而深邃的圓孔。
就在石壁陰影觸碰到慕無徵腳下影子之時,彷彿以此為信,他手中的劍式,赫然擊出!
一步既出,長空劍鳴。
鋒銳劍氣宛如箭矢,自劍刃激射而出,絞碎遮擋前路的葉片之後,堪堪擦過石孔邊緣,直沒其中。
慕無徵盯著受劍氣切裂的葉末與細碎石粉,不覺握劍力道又重了一分。
果不其然,動搖的心神不是單憑一句「不該放棄」就能徹底穩下,持劍之手亦然。
不等他生出更多感慨,似是劍氣撞破了圓孔深處的某道機關,忽聞一道鼓破般的聲響,頓時腳底隱隱傳來一陣震動。
只見本該牢牢嵌入山體的石壁,撲簌簌地抖落泥沙煙塵,隨即厚重的石壁便如羅盤一般,沿順時針方向緩緩轉動,不一會兒,石壁後方竟露出一處烏漆抹黑的入口來。
不想《無痕劍》傳人竟是以劍法為引,作為開啟祠堂之門的鑰匙,莫怪乎自無淵子亡故後,江湖百餘年來,不得其傳人蹤跡,便是有著陌桑村及石壁作為屏障,擋去了江湖上覬覦和追尋的目光。
慕無徵看著黑洞洞的入口,呼了一口長氣,藉此能平復心緒。等待石壁後方的洞口完全暴露,他這才提起雛鋒劍,縱身飛入石洞之中。
就在他進入洞內不久,機關作動的力道終於用盡,轉入山體內的石壁立刻以較之原先還要快上數分的速度,逆轉回來,伴隨一道沉重聲響,鐵灰石壁重新出現於在樹林之間。
除了尚未落定的塵埃隨清風飄散,還有石壁底部細不可察的碎葉,彷彿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過。
§
掩蓋石洞的機關雖然精妙非常,洞內卻沒有留有孔道,引接天光,慕無徵不得不舉起火把,照耀前路。
或許是知曉自己即將面對的心魔就在前方等候,他不自覺放慢了腳步,影子像是一幅連環圖畫,單調地拓印在岩壁上。
仔細一看,火光下的岩壁壁面自然成形,未曾有過挖鑿的痕跡,這處石洞似乎是天然形成,不知道是如何被《無痕劍》傳人發現,進而設下巧妙機關,作為祭祀祠堂所在。
隨著慕無徵逐漸深入,空氣裡瀰漫的濕潤氣息越發明顯,就連周圍岩壁也附著著大片水珠,其間或有蘚苔扎根於石縫之間。
除了濕氣明顯增加,前方隱約可聞水流之聲。
聽著水聲,慕無徵搖了搖頭,終於下定決心,放開步伐朝聲音來處走去。
前進不久,眼前豁然開朗,原先不過兩人可行的通道,忽然變得開闊起來,轉眼間,人已置身於一處巨大岩洞之中,洞腹之廣,手中火光自然是不足以照亮全貌。
慕無徵在陌桑村的十年,幾乎是在此間度過泰半歲月,即使火光不足以指引方位,他仍舊暢行無阻,兀自來到岩洞深處,流水聲響變得無比清晰。
原來是有一道水繩般的流水,自岩洞頂部墜下,匯集成一汪池水,躍動出輕盈旋律。
慕無徵在池水之前停步,將火把插在一旁鐵架後,隨即跪下身來。
火光驅散黑暗,現出一尊坐落在池水中央的雕像。
雕像整體以白玉雕琢而成,為一持劍女子形貌:短髮齊肩,神情儼然,眼神似凝未凝,自有一股決然之氣;身服素衣,狀若迎風飛舞,左腳微向前踏,手中玉劍已然成招。
慕無徵望向白玉像,眼神微歛,雛鋒劍捧在雙手上,畢恭畢敬地朝玉像拜了三拜。
「《無痕劍》八代傳人慕無徵,見過祖師。」
這雕像不是他人,正是兩百年前,單劍為憑,決戰江湖的不世奇人無淵子。
也不知道這尊玉像是何人雕塑,竟將無淵子神貌雕鑿得維妙維肖,乍見之下,頓感一股歛而未發的劍意,蓄勢待發。
三拜之後,慕無徵便站了起來,負劍身後,直與無淵子玉像對視。
不管眼前玉像雕得再怎麼傳神,再怎麼神似當年傳奇,終是後人造作之物。
無淵子終究是不再了。
說來可笑,身為她的傳人,除了《無痕劍譜》與暮雲之戰,其他有關於無淵子的一切,絕大部分卻都落在凌絕樓手中。
不錯,正如暮雲生所告訴唐三應的軼聞那般,繼承無淵子遺產的不獨有《無痕劍》傳人一脈,霍亂武林的邪門組織凌絕樓,亦是憑藉著無淵子留下的傳承而壯大。
畢竟,在翠微峰建造危樓百尺、奠定凌絕樓根基的邀星兒,與繼承《無痕劍譜》的蘇曼卿,同樣都是無淵子在暮雲之戰黯然中斷後,隱遁江湖之時所收的弟子。
如果不是邀星兒妒忌師妹蘇曼卿繼承《無痕劍譜》,因而私自修練無淵子禁練的〈極情轉〉,終在無淵子故去不久後性格大變,師姐妹因此決裂,或許祠堂供奉的就不會是白玉雕像,而是無淵子遺蛻了。
縋流興波亂池鏡,衣冠塚空,獨照白玉影。
慕無徵聆聽幽幽水聲,面對那雙堅決的眼眸,忽然問道:「心堅如妳,曾經動搖過嗎?」
白玉像似也望入他帶著迷惘的雙眼,又像只是單純地垂視波瀾不斷的一方池水。
相顧無言,唯一寂然。
慕無徵很快便移開了視線,窺向池水漆黑深處。
或許,他根本就不在乎無淵子的答案,他想聽見的,是十年前跪伏在玉像之前,磕頭拜卓無豔為師時,那個自信而堅定的自己,所許下的狂妄誓言──暮雲之巔,天下無雙!
當年的那個承諾,還尋的回來嗎?
他不知道。
所以才來到祠堂,見玉像,問心魔。
火把突然爆出劈啪聲響,星火四濺,火光忽強忽弱,惹得四周光影一陣搖曳。
過了片刻,光源才徹底穩定下來。
慕無徵收回目光,引劍身側,《無痕劍》六式˙雨,猛然上手!
八道劍氣接連打出,一道快過一道,在白玉像前連成一線;劍氣飛擊水面,激起一簾波光粼粼的水幕,不高不低,正好與玉像齊高。
水幕落下,浪花翻騰,慕無徵躬身再拜。然後,他將雛鋒劍立在池畔,取來火把,朝岩洞左側走去。
岩洞本身並不是盡頭,位於岩洞左側,距離入口約莫五十來步處,還有一條狹窄纔通人行的通道,可以通往洞窟更深處。
慕無徵緩步前進,但岩壁上不時突出的尖銳利石,仍是在黑衣上劃破幾道口子。
通道的盡頭是一間石室。
這是整個岩洞之中,唯一經由人力改造過的地方,壁面清晰可見打磨挖鑿痕跡,空間既寬且長,他手中的火把竟不足以照亮石室深淺。室內只簡單地陳設二椅一桌,皆為石製,桌上置有一燈,捻子已泡在燈油裡。
慕無徵方才踏入,便揚起不少灰塵,細埃在火光下漂浮四散。
他拂袖掃去椅上塵埃,坐了下來,隨後挑起捻子點燃油燈,滅去火把,景物頓暗,只剩一盞豆大的軟弱燈光。
隔著燈火,慕無徵看向石室深處。
一片幽黑。
火把尚不足以顯現整個石室全貌,何況是憑這微不足道的燈光?
然而,他確切知曉深處有著什麼。
果不其然,石室深處傳來了聲音。
「……你回來了。」
那是乾澀、沙啞,又混合著血腥味的少年嗓音。
「我回來了。」慕無徵朝深處回答。
沉默片刻,那個聲音才又再度說道:「這一年多經歷,你可有什麼趣聞可說給我聽聽。」
對方的聲音裡沒有半分興致,顯然只是客套話。
慕無徵想了想,認真說道:「我見到她了。」
這個她似乎觸動了什麼,對方沉默得更久了。
「是嗎……她可安好?」聲音裡有著顫抖。
慕無徵搖了搖頭,冷淡地回應:「我不知道。可是,她想知道我如何識破《羅雲綾身》。」
對方以追憶的口吻喃喃說道:「羅雲織行衣,白綾憑風虛──所以,你告訴她了?」
慕無徵反問道:「你想要我告訴她?」
「你不曾說,」對方頓了頓,不解道:「為什麼不說?」
「那你為什麼又把自己困在此處?」
對方苦笑一聲,自嘲地說道:「有你在,我出不出去又有什麼差別?」
慕無徵聽著對方無心之語,想著這一年來,尤其是最近經歷,頓時情緒失控,握拳垂在石桌上,厲聲咆嘯道:「因為這樣就能將一切責任都丟到我身上,不是嗎?慕容飛!」
燈火閃爍,對方三度沉默。
情緒翻湧瞬間,慕無徵下意識運轉〈亡心訣〉,一股清冷內力頓時流遍四肢百骸,消除情緒帶來的影響。
下一刻,他鬆開緊握的拳頭,歉聲道:「抱歉,我不該遷怒於你。」
「你動搖了。」對方終於開口,聲音無比冰冷。「你竟然動搖了。」
「是。」慕無徵無從反駁。
「為什麼動搖!」
幾乎是吼出來的一句話,飄散著帶著仇恨意念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