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2-Sacred Space

妹妹死了。

最可能的原因是太累了，妹妹高中畢業
後就搬出去一人獨居，為了生活，不顧
我們的勸告，一直維持著多份兼職。

阿哲是妹妹的男友，我們三人認識多年
，一起長大，妹妹十八歲那年，他們開
始交往。

一直到妹妹二十八歲這一年，「直至死
亡將我們分開」的，徹底離開所有人。

我的父母幾乎崩潰，雖然妹妹很早離家
，家裡卻始終留著她的房間，母親也會
定期打掃。

沒想到。

後事大部份都由阿哲處理，我沒有辦法
冷靜面對那些事情，所以我選擇一個人
去清理妹妹住了十年的租屋處。

離我們家走路十五分鐘的地方。

租屋的牆是白色的，雖然只是套房，但
高度夠，妹妹用了好長的紫色窗簾，除
了床之外，還有一堆小櫃子，放眼所及
皆雜亂無章。

唯有一個鋪了米色地毯的小角落，擺了
張小桌子，上面放了一根蠟燭外，什麼
都沒有。

我知道這裡是做什麼的，她在我們家的
房間裡也有一個這樣的角落，每次失眠
睡不著的時候，她就會坐在那裡，盯著
房間，直到黑夜離開。

我靠在那個小角落，坐在地毯上。　
有多少個夜晚，妹妹都一個人坐在這裡
呢？

一想到這件事，我悲傷到幾乎無法呼吸
。

●●●

租屋處的東西太多了，我跟妹妹的房東
多延了一個月，先把屬於阿哲的整理成
一箱，其他的再慢慢收拾。

我抱著他那箱東西去他家按門鈴。

阿哲並沒有讓我等太久，一看到是我，
立刻把我手上的東西接過去，他先走進
客廳，我轉身把他家的門關上。

走進他家客廳的時候，他已經把箱子放
在茶几上，有點困惑的看著我。

「那一箱，我想應該都是你的。」

阿哲打開箱子，把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
，一邊看一邊嘖嘖稱奇：「你實在很厲
害，她的房間那麼亂，明明你也不常去
，怎麼有辦法知道什麼東西是我的？」

「之前也是。」阿哲說。

我笑笑沒有回答。　　

阿哲的父親在他十歲的時候意外身亡，
當初阿姨也是幾度昏厥，阿哲扮演了相
對堅強的角色，協助他母親處理父親的
後事。

足足兩年，他不曾為他父親掉下一滴眼
淚。　

一直到有一天我整理房間，發現有支不
屬於我的筆，想都沒想就覺得應該是他
的，拿去還給他時，只見他愣愣地盯著
那支筆瞧。

「我以為它不見了。」他說。

「好像在我那裡很久了。」我輕快地說
：「我一看到就快點拿過來給你了。」

「謝謝你……」阿哲一邊說著，一邊卻突
然掉下了眼淚。

我嚇一大跳。

「只是一支筆……不用這樣吧。」

阿哲自己似乎也慌了，也許因為許久沒
有這樣的哭泣：「不是……我只是想起
來，他答應我他會回來的……」

「可是他沒有。」

那天阿哲在我面前哭了很久，我能做的
只有手足無措的安慰他，後來才知道，
那支筆是阿哲的父親送他的，每次他搭
飛機的時候，都會為他拿一支筆當成禮
物送給他。


●●●

頭七。　　

除了我們幾個近親，阿哲的母親也來了
，陪著我們折著紙蓮花。

我跟阿哲討論起記憶中的妹妹，妹妹很
黏人，膽子又小，小時候我跟阿哲往外
跑的時候，她都執意像個跟屁蟲似的跟
在後頭，我跟阿哲常常故意把她甩在身
後，躲在旁邊看她著急的模樣。

這是我們記憶中的妹妹，也是我們可以
輕鬆談論的階段。

阿哲是體貼的，他從未跟我談過他們交
往之後發生的事情－－坦白講，他們並
沒有遭受到什麼阻礙，雙方家長對他們
的狀況也是樂見其成，但是他們卻選擇
了保持低調。

只要我們三個人一起相處的時候，就沒
有所謂的「特別關係」。

笑鬧一陣後，也許是太安靜了。

「怎麼會這麼突然呢？」阿姨嘆了口氣
。

接著她繼續說道：「我一直覺得比較適
合阿哲的是你，而不是你妹妹，我也一
直以為你們會在一起啊，沒想到結果是
這樣……」

我莫名地感到生氣。

現在講這種話－－對阿哲，對我，對妹
妹，都太不公平了。

這十年算什麼？
妹妹算什麼？
我又算什麼？

我沒辦法再聽下去，急急起身說要出去
喘口氣，阿哲看出我的不對，跟在我後
面走出來。

「還好嗎？」

我搖搖頭，覺得好想哭，可是不行，我
沒有資格。

「你不要管我媽說的話，我跟你妹……
我們，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她，很想靠
我的雙手保護她……她對我而言，非常
特別。」

我的心一陣抽痛。

「我知道，謝謝你這麼照顧我妹妹。」

聽到我說的話，他倒是苦澀的笑了，以
他跟妹妹的關係，這種話我好像怎麼說
都不對。

「我覺得好像是我害死她的。」阿哲說
。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那一天，我跟她求婚了。」
「她答應了？」

阿哲臉色一沉：「只能算是沒有拒絕。
」

「那就不是。」我盯著阿哲：「不是你
。」

因為我知道是誰。　

「你還好嗎？」阿哲擔心的說。

我看著他憂慮的表情，他也是這樣看著
妹妹嗎？我用力甩了甩頭，想把這個問
題甩開，接著我退後了幾步，伸出手阻
擋他的靠近。

「我去走走，一下就好，你不要跟過來
。」

「你這樣我怎麼可能放得下心？」他把
聲音放大。

我深呼吸了幾次，接著抬起頭，認真地
看著他：「阿哲，我跟她不一樣，我不
會有事的。」

我跟她不一樣。
為什麼明明是在安撫他，我卻覺得好想
哭呢？　

但不行，我還沒有辦法告訴你真正的兇
手是誰。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

那一天，妹妹透過公共電話打給我。

因為是不認識的號碼又是深夜，我猶豫
了好久才把電話接起來。

妹妹的聲音。

「怎麼會用這個打？手機呢？」

「沒電了……姊，那不重要……哲哥跟
我求婚了……可是……」

我不想聽。

我不想聽阿哲喜歡妹妹的所有事情，我
不想聽求婚的經過，我不想聽妹妹後面
的那些可是……

阿哲這麼好，他這麼好，她怎麼可以…
…

我不想聽。

我掛了妹妹電話，等了一會兒，電話又
響了一次，這次我沒有接。

之後，一直到隔天，電話都沒再響起過
。


●●●


今天沒有月亮，我走向妹妹的租屋處。

平常我都是白天來，這是第一次這麼晚
的時候來到這裡，雖然拿著鑰匙，但要
打開主人不在的大門，那種違和感是很
奇妙的。

一方面知道不可能，一方面又覺得，如
果我打開這扇門，房間應該會燈火通明
，妹妹會走過來，嘴巴一邊問我怎麼突
然來了，一邊會伸出雙手，緊緊抱住我
。

像個孩子般地撒嬌。

但什麼都沒發生。

我打開妹妹的大門，房間是黑的，我轉
身把門鎖上。


「不可以開燈喔。」

妹妹的聲音在我身後，我一回頭，妹妹
小小的身影縮在那個角落，就像那些睡
不著的夜晚一樣。

「怎麼可能？」

我明明親眼看著妹妹的身體在……

「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嘛。」妹妹的口氣
理所當然，彷彿本來就該如此。

我想靠近點仔細看看她，她開口阻止。

「不可以過來喔，姊，這是規定。」　
「有這種規定？！」

妹妹搖搖頭：「不是我定的。房子很亂
，你隨便坐吧。」

我坐到了另一個角落，剛好在她的正前
方。

沒有開燈，今天又沒有月亮。
我看不清楚妹妹的樣子，但那雙清亮的
眼睛，依然是我記憶中的妹妹。

「我當然知道房子很亂…你當初不要離
家不就沒這麼多事了嗎？有狀況我們也
可以立刻……」

我突然意識到整個狀況的不對勁，我到
底在做什麼，我是在跟空氣說話嗎？

我一定是瘋掉了。

但妹妹無視我的慌張，彷彿這一切都是
理所當然，她理所當然會出現在這裡，
坐在這裡跟我對談。

「沒辦法啊……留在家裡我好像永遠都
只是你的妹妹……我想如果我搬走了，
或許我就不會這麼的愧疚……」

「有什麼好愧疚的？」

「你喜歡哲哥，不是嗎？」妹妹的話，
雖然淡淡的，卻像一把刀，狠狠刺進我
的心。

我喜歡阿哲。

我喜歡一直以來都這麼冷靜的他，也喜
歡只在我面前哭得那麼狼狽的他，有時
候我會覺得他好像同時是大人跟小孩，
比我成熟，卻也比我更值得疼愛。

跟阿哲在一起的時候，我總可以感覺到
屬於我們彼此的那個微妙的空間以及所
有的自然而然。　

我可以想像跟他一起生活的樣子，一起
旅行，一起做很多事，我會遲到而他不
會，我們可以一起討論讓人頭痛的妹妹
，這次該怎麼辦呢？

他一定會提出沉穩的建議。

但是阿哲喜歡的不是我。

「如果你喜歡他的話。」妹妹縮在牆角
，努力的想把自己的身體都縮到最到最
小：「哲哥是好人，如果是姊姊的話，
可以喔。」

「你說這種話也太過份了吧，我跟阿哲
難道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嗎？自以為是！
你憑什麼允許？！」

妳憑什麼搶走他？

「阿哲跟我……阿哲跟我……」一陣悲
從中來，我幾乎沒有辦法把話說完。

「我想，你在乎哲哥，一定比在乎我還
要多很多吧。」妹妹的口氣，並沒有任
何情緒。

對於她的話，我一個字都沒辦法否定。
這一直是我藏在心底的祕密。

但是，怎麼可以呢？

「從小到大，我都很羨慕你跟哲哥之間
的關係……我好喜歡你們那種不用說話
也可以彼此瞭解的默契喔……」妹妹的
口氣充滿了濃厚的欽羨。

她繼續說道：「可是我跟哲哥就沒辦法
這樣。

我知道他很喜歡我，但我喜歡他嗎？

那一天，我就是想跟你說這個，哲哥
跟我求婚了，我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

可是我又覺得很害怕。
跟哲哥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覺得很
害怕。

我覺得是我把哲哥偷走的，以後你們
一定可以有幸福美滿的生活，但是那
天到來的時候，你們一定會丟下我…
…

那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妹妹抬起頭來看著我，明明是黑暗的房
間，我卻能看到她清亮的眼神，既困惑
，又無辜。　

眼前的妹妹，不是那個二十八歲的成熟
女子，她只是小時候每次出去玩都怕跟
丟了的那個小女孩，站在大街上哭泣，
等著我們出現，把她撿回家。

我們三個人，一直以來，都只是用我們
的溫柔體諒以及佯裝過的不在乎互相傷
害，結果就是最脆弱的妹妹率先從她的
人生投降。

如果可以回到起點。
會不會這件事就不會發生呢？

妹妹輕鬆的說：「現在，我不用怕這個
了，畢竟我已經……」

「不要說。」

我沒辦法繼續聽她把話說完，因為我已
經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　　

不要說，那就不會是真的，
不要說，她就只是睡著了，不是一個人
孤孤單單的留在那個房間，不是……不
是……

不要說，求求妳，不要說。

好像聽到了我心底的聲音一樣，妹妹沒
有再開口，她的表情既哀傷又溫暖，這
個夢境般的時光可以維持多久呢？　　

我抬起頭，看向天花板，讓眼淚從我的
眼角不停滑落，我心疼的是妹妹，是自
己，是阿哲，是我清清楚楚知道，走到
這一步，我們都無能為力。

對不起。　

「姊，沒有關係的。」妹妹的聲音輕輕
柔柔：「沒有關係，妳可以討厭我，可
是不要討厭你自己……」

「因為你是我最喜歡的人，我最喜歡的
就是你了……」

「我好高興可以是你的妹妹。」

我也是。

我多麼希望天永遠不要亮，我們永遠都
不要長大啊，這樣的話，明亮透明的妳
，就會依然在我身邊。

永遠都不用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