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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PO 翻譯機器人和蘇聯的盜版錄影帶(VCR 7-1)

2022/03/27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第七章 穿越銅牆鐵壁的盜版錄影帶
✺ 第七章 葉郎引言
錄影帶時代的早期,比較有規模的跨國盜版錄影帶體系經常是為了服務移民社群而存在。比如專門服務韓國或華人移民的錄影帶店會出現在美國幾個大城,提供來自母國電視台的非法側錄帶,讓遠在他鄉的移民仍然可以接觸熟悉的母語,並創造一種商業機制無法扮演的人與人連結的功能。無線電視台總是服務國內多數語言,而沒有國界的 YouTube 還要十多年後才會發生,錄影帶因此成為各地移民絕無僅有的母語傳播媒介。
以盜版的目的性來分,上面這種可以歸類作「文化傳播型的盜版」。另一種則是純粹為了跳過權利人、圖謀不法利益的「經濟牟利型的盜版」。
當然這樣黑白分明的分類方式只是一種虛構的假設。多數盜版案例都兼有傳播功能和牟利動機,差別只在佔比多寡。
無論對於文化傳播有多少作用,所有的盜版在經濟上仍舊都構成對權利人的侵害。
權利人眼中,唯一黑白分明的界線就是合法和非法。
權利人很少關心文化傳播的目的性。比如串流大戰中,Paramount 為了建立自家串流服務 Paramount+ 的內容獨特性,在2021年底無預警地將播到一半的招牌節目《Star Trek: Discovery 星際爭霸戰:發現號》從 Netflix 下架,使超過三分之二個地球的觀眾因此再也看不到後續節目(因為 Paramount 目前主要服務範圍只涵蓋北美洲和南美洲)。 Paramount 並不在乎各國星艦粉突然看不到的錯愕,甚至很可能認為這種飢渴狀態對於將來 Paramount+ 服務的終於在各國落地時還有正面效果。
值得一提的是1970年代末錄影帶剛剛進入美國市場時,流傳最廣的盜版錄影帶正好是第一代的《Star Trek 星際爭霸戰》電視影集。因為節目已經在幾年前被電視台腰斬,粉絲們只能轉入地下,在法規灰色地帶的錄影帶社群裡頭交換各自的側錄節目帶,用以彌補沒有新節目可看的飢渴。他們甚至會明目張膽地在報刊上刊登小廣告,告訴別人我手上有哪第幾季第幾集以及缺了哪幾集,尋找互通有無的機會。這些地下社群早在錄影帶出租和零售商業模式成熟之前就提前驗證了錄影帶市場的潛力。
對大眾文化的飢渴是一種經常被低估的力量。歷史上,這種力量曾經推倒不可想像的牢籠。比如冷戰時代蘇聯政府動員百萬公務員、警察、KGB 情治人員進行邊界管制和內容管制等作為建立起來的鐵幕(iron curtain),最終卻被看似脆弱而且壽命有限的磁帶所催毀。即便錄影帶在蘇聯解體幾年後自己也功成身退,然而這個上世紀媒介直到現在仍然深深影響俄羅斯人、烏克蘭人、波蘭人......
以下,是錄影帶推倒銅牆鐵壁的故事:

第一節 C-3PO 翻譯機器人和蘇聯的盜版錄影帶
2004年聖彼得堡一家電影院的影廳裡頭擠滿了等著《The Lord of the Rings: The Two Towers 魔戒二部曲:雙城奇謀》放映的俄羅斯觀眾。
這個場次的不尋常之處除了票價是平常電影票的好幾倍之外,銀幕上的電影似乎不盡然是我們看過《魔戒二部曲:雙城奇謀》:
片名中的 “The Two Tower “ 雙塔已經被擅改成 “Dve sorvannye bashni”(中文意思大概是「兩座破塔」);故事主人翁 Frodo 的姓氏 Baggins 則被置換成俄文中「手提袋」的諧音字 ”Sumkin”,而整部故事基本上就是這個叫做手提袋的俄羅斯警察跟幫派混混半獸人到處追逐砍殺的胡鬧故事。
這是俄羅斯才有可能發生的事。未經授權的惡搞版好萊塢電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電影院上映,票券更瞬間秒殺。暱稱是 Goblin 的俄羅斯初代網紅 Dmitry Puchkov 一個人口譯片中每一角色的口白,並任意加上天馬行空的幽默詮釋。幾年後他的惡搞行動還從配音升級成電影畫面的變造,比如把美國總統小布希變成跟尤達(Yada)站在一起的絕地英靈,或是更無厘頭地在畫面中的每張桌子都 P 上一瓶伏特加之類。
這種瞬間秒殺的狂熱反映的是一種深深烙印在俄羅斯社會裡頭的文化傳統——盜版錄影帶。好幾個世代的俄羅斯人和蘇聯人成長於粗製濫造的配音盜版西方電影。那些盜版錄影帶曾經是他們繞過黨的意志和思想審查的唯一娛樂出口,而當年偷買錄影帶、偷看錄影帶的犯罪氣味如今事過境遷變成了一種鄉愁。

Sony 的攻城槌:Walkman 和 Betamax

「電影,是所有藝術形式之中對我們(蘇聯)最重要的一種」列寧說。
幾乎每一種娛樂形式都有可能成為思想載具,所以 Sylvester Stallone 史特龍和 Chuck Norris 羅禮士的電影就跟其他印有反革命文字的書刊一樣危險。十月革命的主要領導人列寧因而早在1919年就發佈命令要將整個電影工業收歸國有,並且直到1989年蘇聯解體之前都對國產電影和進口電影實施嚴格的審查管制,時間長達70年之久。
在錄影機發明之前,電影這個媒介對於蘇維埃政權的危險性都不算太高。理由是笨重的膠卷拷貝既難以私下複製,也不容易夾帶入境或是在黑市傳播。更別提要在黑市弄到一台可以放映膠卷的放映機可說是難上加難。
管制強度較高的是其他更危險的機器。比如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 KGB 始終嚴格管制蘇聯境內的打字機,要求每一台打字機在賣出去之前都必須提供打字的樣紙給 KGB 存檔,以便未來可以像指紋比對那樣追查違法文件的源頭。
後人可能更難以想像的是 KGB 對於我們現在可以在每一家便利商店看到的影印機曾經施予超高強度管制:因為快速複製反革命思想的危險度又高了好幾倍,所以基本上蘇聯人是不被允許擁有影印機,只能去永遠大排長龍的公營影印站複製文件。而且 KGB 還設有影印機警察,全天候不定時抽檢影印機是否管控得宜,並逐一核對計數器的數量是否符合報表紀錄。
1970年代末問世的錄影機和錄影帶,在蘇聯也獲得非常近似影印機的「高規格」對待。一開始是全面禁止進口和流通,後來則是透過國產特殊規格的錄影機以及政府經營的12家錄影帶店,來確保蘇聯人不要因為這個神奇發明而不小心接觸到反革命思想。
然而就像表面上不存在的地下影印店,蘇聯民眾很快就建立起逃過政府法眼的錄影機黑市和錄影帶黑市。
日本家電品牌 Sony 意外地在這個環節扮演了革命要角。Sony 在1970年代相繼發明 Betamax 錄影機和 Walkman 隨身聽這兩個劃時代的產品。用磁帶記錄電影和音樂的概念並不是新的,電視台的攝影棚和電台的錄音室都已經用磁帶技術非常多年。Sony 真正厲害的是將整套系統微型化的工藝,將笨重的工業用技術簡化成為人人都能上手的家電。
「微型化」正是錄影機和 Walkman 隨身聽可以輕易流入蘇聯的關鍵因素。包含航海、航空機組人員以及少數獲准出國參訪的外交和學術工作者,很容易將這些微型化的電器產品藏在行李裡走私回國,成為西方大眾文化的破口。
Leonid Volodarsky 和 Dmitry Puchkov(網路暱稱 Goblin)兩位俄羅斯著名的配音員都替 C-3PO 配過音

蘇聯人最熟悉的好萊塢口音

惡搞版魔戒系列電影之後,網紅配音員 Goblin 將目標轉向 Star Wars 星戰宇宙。值得注意的是經典星戰人物 C-3PO 翻譯機器人的聲音,在他的詮釋之下變得怪聲怪氣,就好像刻意捏著鼻子講話一樣彆扭地講著滿嘴不通順的台詞。
Goblin 的用意是半諧仿半致敬地試圖模仿著名的俄羅斯盜版錄影帶配音員 Leonid Volodarsky 的聲音。
長達30年的配音生涯(多數時候是非法的亡命生涯)之中,Leonid Volodarsky 配過《星際大戰》、《Terminator 魔鬼終結者》、《Die Hard 終極警探》和《The Godfather 教父》等等系列電影。由於產業高達5000多部,幾乎每一個蘇聯民眾都曾在盜版錄影帶之中聽過他的聲音。
因為父母都是語言專家的家學淵源,Leonid Volodarsky 同時會英文、西班牙文、法文和義大利文,並且早從1968年就開始替影展翻譯外語。1970年代末,蘇聯警察和 KGB 開始陸續查緝到盜版錄影帶之後,Volodarsky 會以外語專家的身份被邀請去鑑定這些被沒收的犯罪證物。
親眼見證蘇聯錄影帶黑市的崛起,促使他1979年索性投身盜版錄影帶產業,一個人包辦翻譯和片中每一個角色的配音工作。
由於錄影帶的利潤微薄,他和其他投入盜版電影配音的從業人員都採用最省時間的「同步口譯」方式完成,並且口譯的音軌就直接疊在原本的電影音軌之上。他們在事前不僅沒有劇本可以看,經常連連先看過一次電影的時間也沒有,就是非常即時地一邊看一邊看電影解釋給觀眾聽。也因此觀眾不僅聽得出來明顯的時間差(畢竟即時口譯會慢個幾秒),還經常出現各種錯譯或是根本即興演出的瞎掰。
網紅配音員 Goblin 的 C-3PO 掌握了他的口譯前輩 Leonid Volodarsky 的精髓。後者終究不是俄羅斯黃俊雄或是俄羅斯黃文擇,他的表演以欠缺情緒表演的平板口吻著稱,同時不論表演任何角色都清一色帶有莫名其妙的濃厚鼻音。這點不尋常的特色促成了流傳甚廣的蘇聯鄉野奇譚,說他是為了避免被 KGB 發現真實身份而因此從頭到尾都用夾子夾住鼻子講話。
直到蘇聯解體的多年後,真實身份終於曝光的 Leonid Volodarsky 仍會不時遇到俄羅斯人問他說用來夾鼻子的那個曬衣夾在那裡。實情則是小時候的意外導致他鼻骨骨折,才使 C3-PO 、Michael Corleone 和 T-800 機器人等經典好萊塢角色都被迫帶點台灣布袋戲人物秦假仙的鼻音腔調。

惡搞配音的「轉型正義」

不像當年 Leonid Volodarsky 是基於經濟因素投入盜版錄影帶事業, Goblin 一開始在錄影帶上私自幫電影亂配音,其實是為了嘲弄過去盜版電影的低劣翻譯和配音品質。結果原本只打算給親友看的惡搞影片被拷貝出去,使他一夕成名變身為俄羅斯初代網紅。隨後俄羅斯的市場開放政策和 DVD 大爆炸的雙重因素提供了更多片源,使他的業餘配音興趣日漸取代了他原本的正職(警察)成為了主業。
必須說明的是即便是冠上「諧仿」的名義,Goblin 早年的惡搞配音在好萊塢眼中很難構成著作權的「合理使用」。
因為蘇聯的著作權法一直更偏袒國家作為權利人的地位(比如動不動就將版權收歸國有),加上他們暫時不想支付版權費給西方國家的著作人,所以他們的著作權保護體系一直與國際社會保持相當的距離。幾個著作權相關的國際公約,包含伯恩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公約、巴黎保護工業產權公約和聯合國的著作權公約上頭,始終沒有出現蘇聯的名字。
盜版錄影帶盛行的1980年代,好萊塢和其他著作權相關產業的遊說團體向美國政府施予很大的政治壓力,而美國政府只也能將壓力轉嫁在蘇聯政府身上。
契機出現在1985年上台的蘇聯總書記 Mikhail Gorbachev 戈巴契夫開始重建百廢待舉的蘇聯工業。經過長時間與國際社會的隔絕,蘇聯的二次工業化迫切需要美國人的幫忙。他們派遣工程師前往美國學習工程技術,並延攬美國公司協助他們興建水壩和蓋新的工廠等大型工程。蘇聯為此終於加入巴黎公約,逐遍成為國際著作權保護體系的一部份。
緊接著1989年上台的美國總統 George H. W. Bush 老布希則從口袋中拿出了「最惠國待遇」當交換條件,成功誘引戈巴契夫同意加入伯恩公約。
戈巴契夫接下來被老布希擺了一道。就在兩國的協議正要進入美國國會進行條約批准的例行程序之時,白宮突然扣住法案,要求蘇聯官員必須額外承諾翻修蘇聯著作權法以防堵盜版電影,才願意走完條約批准的程序。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蘇聯人也只能答應,並乖乖回去大修著作權法。不過新修的蘇聯著作權法根本來不及實施,蘇聯就在1991年解體。
功虧一簣的美國最後則是動用了對付台灣、中國、印度等國的武器——特別301條款,逐一恐嚇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烏克蘭等等獨立國協國家,才使前蘇聯國家的盜版電影氾濫情況逐年受到控制。
反映在惡搞配音版魔戒和星戰電影的配音員 Goblin 身上的變化是:俄羅斯著作權保護的「轉型正義」來臨之後,他製作未經授權的配音電影的頻率越來越低,而他自己的工作室開始承接大量電視劇和電影的發行單位委託製作配音的委託案,甚至成為俄羅斯配音領域的龍頭企業。
不過他曾受網友擁戴的惡搞版配音並沒有因此完全消失,只是以更加合法的方式存在。比如 Guy Ritchie 導演的電影《RocknRolla 搖滾黑幫》(實際上是一部英、美、法三國合資電影)就乾脆請到 Goblin 重現他的惡搞配音,甚至在俄羅斯首映會上讓他扮演類似辯士或是布袋戲口白主演的角色,伴隨著電影放映現場表演那一慣葷素無忌的配音表演。

後記

「我出生並成長於在蘇聯時代。那個年代萬事萬物都是被禁止的。我當然誇大了一點,不過在凡事都禁止的年代凡事也充滿了秩序。現在時代不同了,所有事都亂了套,而長期禁止某種事物已經毫無用處,因為禁令不可能再發揮作用。但並不是每一件事都被顛覆。我們依然必須遵守這個原則——『如果打敗不了它,就去影響它』。不喜歡某些人的思想?我們就必須組織起來洗腦他們的思想往正確的方向前進。」
網紅配音員 Goblin 幾年前受訪時提到俄羅斯人應該起身效法西方媒體(如好萊塢)的工業規格洗腦。
他如今在另一場經濟轉型中變成擁有263萬訂戶的超級 YouTuber,並且正在忙著開直播評論正在進行中的烏克蘭戰爭。
出生在烏克蘭(因為媽媽是烏克蘭人)而在聖彼得堡長大的他,對於烏克蘭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他認為烏克蘭人比較低劣,比較容易受到西方國家洗腦,所以不應該信任烏克蘭人控制的武器(把核武交給烏克蘭人等於交給猴子)之類說法。
「多數人對政治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我相信沒有人會喜歡發生在烏克蘭身上的混亂和愚蠢,也沒有人希望這些亂象也發生在在俄羅斯身上」他在同一場訪問中說。
這種充滿民族主義色彩的信念或許脫離現實,但充分傳達了網路媒介不同於錄影帶這一類上個世紀實體媒介的特色——這些網紅比起史上任何媒介都更即時、更極端、更具有傳染力。並且再也沒有任何銅牆鐵壁檔得住他們。
接下來兩篇,將會開始巡迴其他曾受到蘇聯控制的國家如愛沙尼亞、波蘭、羅馬尼亞以及正在受到俄羅斯侵略的烏克蘭,尋找盜版錄影帶留在這些土地上的蛛絲馬跡。同時也會檢驗 Goblin 口中那些「發生在烏克蘭身上的混亂和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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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影帶不只是上個世紀的革命性科技媒介,也是一整個世代橫跨二、三十年的共同生活型態。我的首部數位連載作品《錄影帶生與死》,重溫 70 年代錄影帶工業的黃金年代與興衰跌宕,從錄影帶、DVD 到 Neflix 的數位崛起,錄影帶如何改變世界?一同探尋錄影帶的前世今生,走進電影工業後台,揭開幕後的文化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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