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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玫瑰

我就是在中正路上的捏麵人攤，阿鬼身上聽到這個故事的。

阿鬼早年從軍，在伙房擔任領頭，燒得一手浙江好菜。上官廳的高階軍官實在太喜歡阿鬼的手藝了，每一餐都要阿鬼親自下廚。這可苦了阿鬼。餐餐都要自己出馬，哪裡有假可以放？有一天阿鬼實在撐不住快半個月都被扣在營，悶爛的心情也順帶把菜給悶壞了。那些平日吃得好功夫菜的軍官，嘴裡馬上淡出鳥來，這才發現阿鬼渾身不對勁。

自此為了補償阿鬼平日辛勞，長官特別指示，阿鬼每日可以有兩小時的散步假。兩小時的散步假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看部電影也就沒了。說是要看電影嘛，總得也有人陪吧。阿鬼為什麼叫阿鬼，不只是因為他燒菜的手藝有如鬼神，而說穿了（而這點也沒人好意思在他面前提），就是阿鬼長得難看，連鬼見了都要發愁。這樣天生就面帶尊容的男人，你叫他上哪裡找人牽手跑戲院呢？

然而阿鬼心中不是沒有過那個她的。

他幼時有個要好的青梅交，名喚陳春花。春花也不嫌他醜，所有的女孩兒都不和阿鬼玩，偏生春花一股一股傻勁地叫「阿鬼阿鬼，來陪我玩」、「阿鬼阿鬼陪我捉火金姑」。鄉下的空氣好，夏夜常有火金姑點綴地亂飛，阿鬼還真的為春花抓來了幾隻。只是阿鬼只顧蠻力地亂抓，到手的火金姑可沒一會兒就不飛了，身上的光采就這樣寂寥地消滅。春花也不著惱，回頭喚阿鬼再去多抓幾隻。誰曉得那些天階夜色涼如水的夜晚，他們手裡傾覆了多少光亮和生命！

阿鬼就春花這麼一個好朋友。春花的家人是閩浙的望族，隨著國共內戰後避難來台。阿鬼小時家裡窮，沒東西好吃，成天就巴望著和春花回家吃她母親燒的一手好菜。春花家裡也不嫌多這一雙碗筷，阿鬼腹腸暖了，心也跟著暖了，有回竟嘻皮笑臉地往春花的嫩臉上亂摸，柔情地說道「阿花阿花，妳家的菜真好吃，待我長大後也學來，成天也煮來給妳吃好不。」

阿花聽了佯怒「瞧你那副德性，誰要長大成天跟你吃飯呢。」心中卻是無限的溫柔，心想這世間縱有千萬苦難，總有這麼一頭大呆鵝知道要待她好。

阿鬼就這樣和阿花度過了多少輕羅小扇撲流螢，有魚有肉有飯菜的童年歲月。有天放學牽手回家，走到家門口面前，阿花竟把手從阿鬼身上用力甩開，說道「我不要你了」。阿鬼還來不及搞懂發生了什麼事，春花就自顧自地走進家門，頭也不回，毫無眷戀。那情景讓阿鬼很傷心。連續一周阿鬼都在阿花家前的槴子花下等她，待她氣消了，回心轉意，他們倆就可以再一起走，一起走往學校長長的路，一起走人生長長的路。

槴子花就要落盡，春花還是不見蹤影。連續一個禮拜，阿鬼都被飄下的花朵所簇擁，滿身花香。這時他突然聽見，從春泥和殘花之中，傳來非常哀傷的歌。他從來都沒有聽過那樣的歌，雖然隔著窗戶，聽不太清楚歌詞全部內容，但那旋律肯定錯不了。那是一首和往事道別的歌，就好像在說，我們之間曾經有的，的的確確是存在的、發生過的，但明朝之後，風吹如夢，你又記得多少？多年之後，也許你連自己都記不得了。

那是阿鬼第一次在槴子花下聽見這麼凄美動人的曲調。他把它記住了，牢放在心中一個最特殊的位置。只因這也將是他最後一次聽見這首歌：童年的最後一首歌。

故事到這裡就沒有然後了。至少阿鬼和春花的人生戀曲沒有然後。很久的後來，阿鬼才知道，春花就這樣突然消失在生命之中，一週之後就舉家遷移，和春花家族支持當時被軟禁的孫立人將軍有關。據說當時同情孫的人都被罷黜降罪。孫立人將軍自己被軟禁33年，在庭院裡養雞養豬養玫瑰，所養的玫瑰又大又漂亮，是朋友從美國帶回來的種子，在市場上有「將軍玫瑰」的雅號。

阿鬼當年從軍，其實是因為是難以忘懷春花。他以為春花消失之謎和軍中變故有關，抱懷這一個癡望的夢想，以為深入軍中，也就可以多少打聽到春花的下落。然而多年過去，阿鬼從伙頭兵成為軍中地下御廚，心中秘藏給春花的浙江手路菜不知已升級過幾千回，他還是沒有再聽聞過春花一家人究竟後來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