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在怕數字美元甚麼

作者：方涵

當下俄烏戰爭的走勢，正如我們之前文章中所分析的，從比軍力轉入比財力。地緣政治格局的巨變和全球物價的長期上行，使得東、西方間的經濟爭端加劇。我們對中、美之間未來可能的「貨幣戰」做了一些研究，本文是這個系列的第一篇——美國在金融實踐、技術、市場規模、資本等各方面都遠優於中共，為何美國在數字美元的推進上，一直猶猶豫豫，它到底在擔心甚麼？以此為出發點，我們就可以理解「中國的數字人民幣的問題何在？」、「盧布和人民幣能否挑戰美元？」以及「人民幣能否對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形成衝擊和替代？」

談到美聯儲對發行數字美元的猶豫，我們就需要先站在高處和微觀層面，看看數字貨幣和傳統貨幣有何不同。

甚麼是貨幣呢？簡單地說，貨幣包括「價值」和「流通」兩個特性。早期很多國家都選擇金、銀、銅等貴金屬作為貨幣，貨幣本身的價值和其標註的幣值相差不多，例如一塊按1兩使用的銀子，其重量大約有1兩（各國政府往金屬貨幣中摻假的事情這裏暫時不展開）。

1023年宋仁宗開始發行世界上第一款官方紙幣——交子，從此貨幣本身的價值和其標註的價值相比，可以忽略不計。例如2020年印刷一張100美元紙鈔的成本不到20美分，這張紙票的價值不到其面值的千分之二。中間相差的這99.8美元就是所謂「鑄幣稅」，我叫它「秩序價值」，即在那個貨幣流通的範圍內，當權者通過其控制的政治、軍事、法律、社會等各種秩序，保證用這張紙能換到各種物品和服務。各國政府在其國境內是秩序的提供者，在當前的國際上，美國是國際秩序的主要提供者，所以美元是國際通行貨幣，即所謂的「儲備貨幣」，排在美元之後的是歐元、日元等。中美之間的貨幣戰爭，實際爭的是國際秩序的主導比例，不是貨幣本身的價值。

貨幣除了它的價值屬性外，還有流通屬性，就是貨幣換手的便捷性。例如俄國每年要從中國大量進口計算機、手機，中國也要從俄國買很多石油，總不能兩國商人拿著金條或現金在莫斯科和北京之間搬來搬去的，大家就把錢存在銀行，用銀行給出的存款數字，在互相的賬戶間轉賬，這就是貨幣的電子化。一種貨幣能被接受的領域越多、交換越方便，幣值越穩定，它就越被接受，價值越高，能換的財富越多。現在美國凍結俄國央行的3000億美元資產，打擊的不是這些資產的價值，而是其流動性。

說到銀行了，就得介紹一下貨幣的分類，這是美聯儲對數字美元感到擔憂的一個重要原因。我把貨幣分成四類，第一類是「真真錢」，例如黃金、白銀；第二類是「真錢」，例如各國中央銀行印發的紙幣；第三是「偽錢」，例如銀行系統利用信用，憑空造出來的錢（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翻看我以前的節目《中共推無息數字貨幣更隱蔽的目地》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8uWZc6WWLU，那裏我們詳細地介紹了銀行系統是怎樣進行貨幣派生的。這種錢是一種合法的假錢。）第四類是「假錢」，例如犯罪組織和某些國家政府印製的美元假鈔。不同類型的錢，其內在價值和流動性是完全不同的。

傳統貨幣錨定的是貨幣的價值，它的載體從金銀到紙張再到數字，貨幣越變越輕，流通越來越方便；數字貨幣錨定的是貨幣流通過程中的數據收集，貨幣越流通，其收集的數據越多，價值越重。數字貨幣使得掌握了貨幣發行權的勢力，不但獲得了金融霸權，還獲得了針對個人的數據霸權。前者現在是華爾街的奶酪，後者是目前各國政府的權力來源的重要渠道。

前面介紹的關於貨幣、傳統貨幣和數字貨幣的基本情況，和美聯儲對數字美元猶豫不決的行為是有底層聯繫的。數字美元的好處很多，例如可以防範假幣，改善跨境支付的速度和成本，可以增強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地位，可以讓更多沒有銀行賬戶的人獲得數字支付的便利等。這些都是美聯儲的重要的戰略目標之一。既然數字美元有這麼多好處，那為甚麼美聯儲不去做呢？最主要的原因是，數字美元動了當下西方金融體系背後老闆們的大蛋糕。

我在以前的節目中介紹過銀行是如何通過儲戶的存款來憑空產生幾倍的信用，並用這些信用來獲得無本萬利的利潤。詳細過程因為篇幅有限，這裏就不重複了。簡化來說，假如一家銀行吸收到100萬的存款，房屋貸款利率是6%，在美國，銀行能把這100萬貸給3個需要100萬房屋貸款買房的家庭，一共獲取6%x3=18%的利息收入；在中國，銀行能把這100萬貸給7～8個家庭，獲利42%～48%。

人們之所以把錢存入銀行是因為大規模的交易，例如生產商買原材料、個人買房，用大量現金交易不安全、不方便，就存入銀行讓其代為保管、轉賬、清算。但是100元現金和銀行賬上的100元存款是有本質區別的。現金是中央銀行對現金持有人的兌付承諾，只要國家政權還在，現金違約的可能性極小；而銀行存款是該銀行對存款人的兌付承諾，如果該銀行倒閉了，這筆存款就沒了（這裏先不說存款保險的事）。當人們把現金存入銀行的時候，實際上是把高等級的國家信用換成了低一等的銀行信用，在無形中承擔了風險，銀行給這種風險提供的補償，就是存款利息。

當美聯儲發行數字美元的時候，相當於個人或企業可以大量持有無風險的中央銀行現金，並能進行交易和轉賬。再加上目前美國銀行的活期存款利率幾乎為零，那人們為何還要把錢存在商業銀行呢？直接存在中央銀行的數字美元賬號上不是更安全嗎？當儲戶把自己的錢從銀行里的存款換成美聯儲的數字美元的時候，這將導致銀行的存款等額減少。

比如說美國的儲戶將1000億存款變成了1000億的數字美元，美國的銀行系統中就會減少1000億美元的存款，那麼銀行用來放貸和獲得利息的信用就減少了1000億x3=3000億。而這種信用放大，卻是西方銀行體系盈利的最底層的模式，也是它最核心的利益所在，也是金權來掌控西方社會和影響政府根本的籌碼。

所以，如果美聯儲發放大量的數字美元，相當於是金權自己殺自己。這種事情美聯儲當然不願意做。

當人們把銀行存款轉成數字美元的時候，還會出現另一件事情，就是當銀行存款減少的時候，它要麼停止放貸；要麼提高貸款的利率；要麼提前回收以前的貸款。這相當於替美聯儲搞了一波強力的加息縮表，這是美國和全球經濟都難以承受的。

所以，當下的美國聯邦儲備銀行法案，不允許美聯儲直接為個人開立賬戶，而數字美元由於其發行和轉賬根本上是在美聯儲總賬號上運行的，相當於美聯儲直接和個人發生了金融交易。這將打破目前從美聯儲到商業銀行，再從商業銀行到個人的兩層金融體系，而這種二層結構，正是西方金融機構憑空創造貨幣信用的根本之根本。

數字美元是美聯儲的兌換承諾，是最安全的資產。但是這種最安全的資產一旦進入西方的金融體系中，反而會給金融體系帶來風險，尤其在出現金融市場動盪的時候。

為甚麼呢？給大家看一些數據：到2021年11月末的時候，美聯儲印發的美元和其等價物大概是6.4萬億。而到2021年底，美國銀行系統派生出來的美元和美元信用是18萬億，美國股票市場的總市值大概50萬億。就這兩個市場加起來，在美國社會上流通的資產大概就有68萬億。而美聯儲統共印發的美元只有6.4萬億。也就是說，如果當持有這些資產的人，要真的有一天想把這些資產都換成美元的話，每10塊錢的資產只能換來1美元。

在有數字美元的情況下，假如美國金融市場再出現2008年9月雷曼兄弟公司破產，或者2020年3月美國新冠疫情爆發這樣的金融危機事件，大量避險的資金可能不再選擇持有商業銀行存款，而是換成無風險的美聯儲數字美元，這樣一來，等於大量儲戶同時去銀行提取存款，銀行被擠兌而破產。如果沒有數字美元，銀行可以採用暫停營業的方式，阻止民眾提取存款。

當下由於電子交易的方便性和7x24小時的隨時性，銀行被擠兌不再是以天計，而是以秒計，這樣一來，美國和全球金融市場的風險，會因數字美元的出現而變得更大、更猛。

其實美聯儲的誕生和存在，就是為了防範金融市場出現擠兌、崩盤的風險。如果數字美元的推出會影響到美國及全球金融市場的穩定，美聯儲當然會在發行數字美元的問題上慎之又慎。

美聯儲和世界其他國家的中央銀行，還有一個重要的職能就是對本國的貨幣政策進行調節。目前大家密切關注的美聯儲加息、縮表，就是其調節美國貨幣政策的一種手段。數字美元的引入，將給美聯儲影響市場資金的能力帶來變數。目前美聯儲主要是靠調節它付給美國商業銀行存在其賬戶上的資金的利息多少，來間接影響這些銀行願意拿出多少錢去市場上發放貸款，進而調節市場上有多少資金供應。

例如，A銀行有10億美元的儲戶存款，如果美聯儲給A留在央行賬戶中資金的利息是年利息1%，A銀行可能願意留2億存款在美聯儲，8億去放貸，支持經濟；如果美聯儲把利率降到0，A銀行可能把0.5億資金放在央行，9.5億去放貸，這樣市場上就多了1.5億資金；反之，如果美聯儲把利息增到2%，A銀行會把5億存款都存在美聯儲，用於放貸的資金就只有5億了，市場上資金少了3億，經濟熱度就下降了。

如果存在數字美元，那麼可能會出現：當美聯儲降息想刺激銀行放貸的時候，卻有大量數字美元從銀行系統流出，導致銀行不得不收縮放貸規模；而當美聯儲加息要收緊社會上的貨幣供應的時候，大量數字美元卻流入銀行系統，迫使銀行發放貸款。這樣一來，美聯儲調節貨幣供應考慮因素就從單一的隔夜拆借利率，變成了利率加數字美元的波動，這使其貨幣調控的難度大增，有效性大減。

由於美元是全球儲備貨幣，外國央行也會持有數字美元，而外國的經濟週期、金融市場情況、資金需求和美國很可能不同步，這也將對美聯儲的國內貨幣政策管理造成衝擊。目前，外國央行大量獲得美國的美元現金是不可能的，但數字美元的出現，給了外國央行跳過美國商業銀行，大規模直接從美聯儲獲得數字美元的機會。這樣一來，當美聯儲要調控美國經濟的時候，還要考慮外國政府的可能行為，這個難度就大大增加了。

如果發行數字美元會使美聯儲削弱對美國貨幣政策的調控能力，那美聯儲對發行數字美元動作遲緩，就可以理解了。

發行數字美元，還會涉及很多難題。例如個人隱私的問題。因為數字貨幣在流通過程中，會記錄它所流經的每個數字錢包的信息，從而可以追查到誰在甚麼時候付了多少錢給誰。當下各國民眾對政府、媒體、金融機構的信任度都在不斷降低，要說服民眾相信其使用數字貨幣時被記錄的信息不會被機構濫用，難度很大。這倒是中共在中國能硬推數字人民幣的一個所謂優勢，極權政府不太關注民眾隱私，民眾也被它折騰的連飯都吃不上了（例如現在的上海），隱私不隱私的根本就顧不上了。

一個國家的政府雖然可能在本國內，用各種方法處理或壓制數字貨幣帶來的民眾隱私被侵犯問題，但當涉及跨境支付的時候，這個問題就變得更加複雜了，尤其是美元這樣的國際儲備貨幣。假設美國的A公司向法國的B公司購買了某種產品，B再向中國的供應商C購買了零件，C又向美國的D公司購買了芯片，這樣在數字美元中還記錄了包括了法國和中國的商家信息，這兩個國家的政府是否允許這些信息出境？這都需要很複雜的國際間的法律、法規協調。

數字美元還涉及到技術安全問題，例如被黑客破解了怎麼辦？但這個問題，相對於數字美元面臨的其它挑戰，要容易解決。

總結一下，數字美元的發行將對整個西方的金融系統和美聯儲的功能帶來深層的不確定性，尤其在當下全球大動盪的時刻，美國和美聯儲對發行數字美元小心翼翼是個理智的選擇。

以上分析的很多數據和要點，在美聯儲2022年1月發表的關於數字美元應用的研究報告中都有提及，只是報告中涉及西方金融運作體系的問題，僅被輕描淡寫地提了一兩句，我幫大家在這些關鍵點補充了些背景知識，並做了展開分析。

那麼美聯儲擔心的數字美元的問題，中國央行是否擔心呢？中美之間數字貨幣之戰會是如何走向？我們會在後續的文章給您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