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美國宣布自敘北撤出部分軍隊,土耳其隨後宣布發動"和平之泉"計畫,揮軍南下,進攻艾因角(Ras al-Ain)等庫爾德人聚居處。此次行動既延續土耳其在橄欖枝行動的目標-鎮壓敘北庫爾德勢力,也意在解決土耳其本身的某些內政問題。
內戰之前的敘土關係
敘利亞曾經是最令土耳其頭痛的阿拉伯國家之一,哈塔伊省(Hatay Province)的歸屬爭議、凱末爾主義和復興黨在冷戰期間的意識形態對立、庫爾德問題、水資源衝突等,在在令兩國齟齬不斷,甚至一度面臨開戰邊緣,直到1998年簽署《阿達納協定》(Adana Agreement)後,雙方關係才有所緩和。
而敘土之所以幾近開戰,其實與庫爾德工人黨(PKK)息息相關。自1984年始,敘土便因哈塔伊省問題、幼發拉底河水壩計畫而屢屢針鋒相對,身處劣勢的敘利亞為牽制土耳其,便向流亡到敘利亞的庫爾德工人黨員提供政治庇護,結果此舉徹底激怒了西北方的突厥鄰居。1998年夏天,土耳其將第二軍團調至敘土邊境,下達最後通牒,要求敘利亞停止對庫爾德工人黨的支持,否則便揮軍南下。兩方對峙許久,最後敘利亞率先服軟,將庫爾德工人黨領導人阿卜杜拉·奧賈蘭(Abdullah Öcalan)逐出敘利亞,且終身不得入境,更關閉許多庫爾德工人黨機構。土敘兩國最後在普京的協調下,於1998年10月簽署《阿達納協定》,敘利亞這方承諾:
1. 不向領土上的庫爾德工人黨提供武器、後勤物資、財政支持和宣傳活動。
2. 承認庫爾德工人黨是恐怖組織,並禁止庫爾德工人黨及其附屬組織的一切活動。
3. 不允許庫爾德工人黨在敘利亞建立營地和其他設施,以從事訓練、庇護或商業活動。
4. 敘利亞將不允許庫爾德工人黨成員利用敘利亞過境到第三國。
土耳其則同意兩國建立軍事熱線,並會以自身經驗協助敘利亞建立反恐機制,雙方關係至此有所解凍。但這次會談明顯是土耳其強押敘利亞簽約而成,且在許多敘利亞人眼中,土耳其過去是奧斯曼殖民政權,現在則是邪惡美帝的走狗,實在難以信任。故土敘雖已和好,卻還是不免要冷戰一陣子,直到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美土間漸生嫌隙,敘土關係才有了新的突破。
自911事件後,土耳其便一直是美國在中東的反恐戰友,故美國料想這次要求土耳其共同出兵伊拉克應該不成問題,沒想到土耳其國會內部的反對聲浪空前高漲,最後只好作罷。結果無巧不成雙,2003年7月又發生了兜帽事件(Hood Event),前因後果大概就是美軍入侵伊拉克後,俘虜了幾名在伊北與庫爾德軍作戰的土耳其軍人,並將其頭套布袋移送審判。雖說美方事後提出這些人暗中販毒的證據,但此舉還是重挫美國在土耳其的形象,蒙面運送照大舉流傳,讓土耳其人深感自己真心換絕情,此後美土關係便明顯不如過去穩定。
但天下事往往如此,有失必有得,土耳其雖因伊拉克戰爭開罪美國,卻意外感動了敘利亞,雙方或許是同病相憐,也或許是彼此利用,總之忽然就開始一段空前絕後的蜜月期-2004年土敘簽署自由貿易協定;2007年敘利亞總統阿薩德正式出訪土耳其;2008年,土耳其因同時深得大馬士革和特拉維夫當局的信任,故被邀請擔任敘利亞和以色列之間的國際調人,以調解戈蘭高地的歸屬問題;2009年,土敘展開為期三天的聯合軍演,並由雙方國防部長簽署意向書,促成彼此的國防工業合作,土耳其總統居爾(Abdullah Gül)也在同年回訪敘利亞。
2010年土耳其、敘利亞、約旦和黎巴嫩共同簽署了新的自由貿易協定,史稱“黎凡特四方協議”(Levant Quartet),力促中東的經濟、文化、金融和政治區域一體化,成員除了四個創始國外,也預計邀請巴林、伊朗、伊拉克、科威特、阿曼、卡達、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和葉門加入,共同推動成立關稅同盟與中東版的申根協定。倘若2010年底沒有爆發阿拉伯之春,黎凡特四方協議或許不會胎死腹中,敘土的蜜月期也不會因敘利亞內戰而提早中斷。
從人道話語到幼發拉底之盾
敘利亞內戰本是阿拉伯之春引發的國內衝突,卻一路升級為21世紀最激烈、破壞性最大的國際化內戰。根據統計,內戰至少造成37萬至57萬人員傷亡,並使560萬人成為難民,660萬人淪為國內流離失所者(IDP),更導致超過2500億美元的經濟損失。十年的屠戮與破壞,令敘利亞的社會組織與社會資本殘破不堪。而這場災難之所以如此歹戲拖棚,有很大的原因在於各方行為者的干預,進而使這場區域衝突升級為全球範圍的代理戰爭。
例如伊朗與黎巴嫩真主黨便動員了龐大資源,幫助阿薩德政權撐過無數幾近垮台的瞬間;而當伊朗捉襟見肘,無法維持內戰局勢平衡時,俄羅斯便會順勢進場支援,以確保阿薩德政權能繼續實行有效統治。而與前面兩者相比,反阿薩德的美國對敘利亞反抗軍便無如此大量的政治或軍事介入,反而對庫爾德工人黨的麾下勢力PYD / YPG(民主聯盟黨/人民保護部隊)情有獨鍾,因其在敘利亞的主要目標主要有二,一是殲滅伊斯蘭國(IS),二是對抗伊朗日益增長的影響力。而土耳其在敘利亞內戰中的渴求,或許遠比上述強權都複雜。
敘土之間長年存在領土糾紛、邊界安全爭議、還有令人頭痛的庫爾德問題,內戰的爆發就像著火的引信,讓沉寂多時的矛盾一夕炸裂。對土耳其來說,其在敘利亞內戰中主要有幾大著力點,一是推翻阿薩德政權,二是處理難民引發的人道主義危機,三是與伊朗打代理戰爭,四是殲滅伊斯蘭國(IS),五是防止PYD / YPG等庫爾德勢力在敘土之交建立有效統治。而這些目標的輕重緩急各有不同。
土耳其向來不把推翻阿薩德政權視為首要目標。敘利亞內戰爆發前,土耳其曾介入調停,希望阿薩德提出改革計畫,以穩定民心,結果仍沒能阻止這場血腥的內戰。在東南方失火後,土耳其終於從敘土蜜月期中驚醒,發現如果掌控了敘利亞這個鄰居,那麼許多陳年矛盾都能迎刃而解;但回到現實,眼看伊朗與俄羅斯兩大保鑣進場救援,土耳其深知自己不是對手,只好退而求其次,給反抗軍提供些許支持,只求火焰不會燒到自己。其他目標雖也重要,但在2016上半年之前,幾乎全都讓位於人道主義話語,也就是難民議題。
在敘利亞內戰中,土耳其可說是最首當其衝、受難民危機影響最大的國家。根據最新數字,土耳其目前收容了約360萬的敘利亞難民,政府一來要滿足這些流離失所者的基本需求,二來也要想方設法使其能立足於土耳其,費了許多心力,卻也引發不少社會問題。而歐洲各國基本上都秉持著"把難民留在土耳其,把安全留給歐洲"等心態,屢屢要求土耳其將難民潮擋在國內。故此次土軍入侵敘北,引發美歐各國批評時,埃爾多安便不甘示弱地反擊:
"嘿,歐盟,醒醒吧!我再說一遍,如果你要把我們的行動定調為入侵,那我們的處理方式也很簡單,就是向你們敞開大門,送上360萬難民。”
而人道主義政策執行了這麼多年,土耳其基本上有三大著力方向,一是滿足難民的生存需求,二是採取措施阻止難民湧入,三是乾脆直接在敘土邊境建立安全區,接著把客居的難民都遣送回去,只是在2016年以前,政策重點明顯都放在了第一項。而之所以在近期將力道轉向第二、甚至第三項,主因還是埃爾多安意識到其他層面的政治變化。
首先是美國以殲滅IS為由,大力支持PYD / YPG等庫爾德勢力,結果庫爾德勢力日漸壯大,但IS卻持續往土耳其國土逼近;另外則是在與伊朗打代理戰爭上出現了轉機。過去土耳其擔憂敘利亞成為伊朗的勢力範圍,因其完全沒有任何足以制衡伊朗的手段,但又沒有足夠的進場籌碼,故直到2016年上半前,敘利亞代理戰爭都呈現極度不對稱的態勢,只見伊朗和俄羅斯為阿薩德提供包括軍隊在內的各種軍事支持,土耳其及其盟國只為反抗軍提供政治協助與彈藥;此外伊朗能透過什葉派的身份動員許多支持,但土耳其就無法用"推翻阿薩德政權"來召喚出相同的熱情。然而近期兩個發展卻撼動了的長年固化平衡。
一是2016年美國政權更迭,由極度反伊朗的川普取代奧巴馬就任總統,土耳其預期到美國一旦加大對伊朗的制裁,那麼後者勢必會有所抽身,屆時自己的活動空間便能擴大,而就目前局勢發展來看,埃爾多安顯然賭對了;二是土耳其在2016年8月24日發動幼發拉底之盾(Operation Euphrates Shield)行動,派出地面部隊與敘利亞自由軍(FSA)合作,進攻敘北並大獲全勝,此舉不僅令土耳其信心大增,也更新了內戰的實力消長。
日漸深入的軍事干預
土耳其之所以會發動幼發拉底之盾,與"殲滅伊斯蘭國"、"防止PYD / YPG等庫爾德勢力在敘土之交建立有效統治"等目標息息相關。殲滅伊斯蘭國本是埃爾多安在內戰中的次要目標,但隨內戰加劇,IS也開始進攻土耳其東南部,例如南部城市Kilis就挨了數枚火箭彈,導致數位公民不幸喪命。種種事件意味著IS已逼近土耳其邊界,且足以對國土造成威脅,這導致埃爾多安直接把打擊IS升級為主要目標-幼發拉底之盾行動因此應運而生,且成為土耳其內戰政策的主要轉捩點。
幼發拉底之盾行動歷時約七個月,土耳其不僅成功清除敘土邊界的IS勢力,建立敘土邊界的安全區,更間接打擊美國支持PYD / YPG的正當性。IS一旦衰弱,就能確保土耳其的邊界安全;而一旦IS不再是巨大威脅,那麼美國便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再支持PYD / YPG,土耳其便可順勢遏止這股日漸坐大的隱憂,可謂一石二鳥。故在幼發拉底之盾結束後,土耳其又於2018年1月20日發動了“橄欖枝行動”(Operation Olive Branch),這次其主要目標不是IS,而是盤據在阿夫林區(Afrin District)的庫爾德勢力。
橄欖枝行動後,阿夫林區成了土耳其的囊中物,土耳其動員其支持的敘利亞反抗軍重建敘北地區,並持續向前推進,以消滅庫爾德勢力為主要目的,直至今日。回顧過往的幾大目標,與伊朗對峙、推翻阿薩德都還很遙遠,IS已不再是威脅,難民問題則可透過建立敘土邊境的安全走廊來解決,一來可將難民擋在安全走廊內,二來甚至能直接把國內難民送回這裡,以解決土耳其社會負擔已久的難民壓力,內政國防兩大問題一箭雙鵰。而透過先前兩次軍事行動,土耳其已證明自己有能力影響敘利亞內戰的權力平衡,恰好遇上千載難逢的美國撤軍,庫爾德靠山一走,土軍自然要把握機會趁勢出擊。
而由美國本身的軍事行動史來看,拋棄庫爾德人也不是第一次。例如自1958年起,美國為動搖伊拉克強人阿卜杜勒·卡里姆·卡西姆(Abdel Karim Kassem)的統治,便向伊拉克的庫爾德人提供了軍火與物資,鼓動他們起義反抗,結果1963年伊拉克軍事政變後,美國隨即轉向支持新政府,並切斷了對庫爾德人的一切援助,還向新伊拉克政府提供武器以鎮壓庫爾德反抗軍;1970年後,伊拉克倒向蘇聯陣營,美國再次武裝當地庫爾德人,結果當薩達姆表達合作意願後,便再度拋棄了庫爾德人,並放任伊拉克軍隊屠殺北部幾千名庫爾德平民,此後更對種種令人髮指的化武攻擊視若無睹,更向土耳其當局提供屠殺庫爾德人的軍事設備。
對美國來說,庫爾德人是個有用的外交工具,隨便武裝一下就能為該國政府製造麻煩、以幫助美國實現其他目標;用不到時只要切斷援助就能任意拋棄。川普今日所為,不過是繼承了尼克松政府、布什政府以降的"優良傳統",之所以會被大肆批評,或許還是因為大眾普遍偏愛虛偽、高大上的傳統政治菁英,無法接受川普這種直接的大老粗風格。而考量到川普的民意基礎,其在選前即大行孤立主義姿態,更許諾不讓美國介入無謂的衝突,再加上美國過去用以介入敘利亞內戰的兩個條件都已發生改變:IS因土耳其的攻擊而衰弱、伊朗因為制裁力道加強而有所抽身,故在民意基礎與客觀條件齊全下,川普自然認為美國無須長留敘北。然而上述情況仍有一個無法確定的變數,那便是庫爾德勢力控制區的15000名 IS俘虜,一旦土耳其勢力逐漸進逼,難保庫爾德人不會釋放這些戰鬥人員,利用其牽制土耳其,並引回美軍。
另一方面,庫爾德勢力原本預計在敘北建立連續的有效控制帶,從而連通伊拉克與土耳其,實現初步建國計畫。土耳其入侵前,其已建立了羅賈瓦自治區(庫爾德語:Rojava,意指西方,代指西庫爾德斯坦(Rojavayê Kurdistanê),領土面積約3.9萬平方公里,共轄有460萬人口。但土耳其在橄欖枝行動後拿下了阿夫林區,庫爾德人的建國夢由此只會更趨艱難。過去在敘利亞統治下,此區的庫爾德人長期面臨“阿拉伯化”的壓力,往後或許還要面臨"土耳其化"的威脅,畢竟現下其已孤立無援,或許得等下次美國又有利用庫爾德人的機會時,才能再度崛起為一支人人畏懼的勁旅。
變化多端的內戰情勢
自敘利亞內戰爆發以來,土耳其的政策核心應時而變,過去是難民議題,現在則是庫爾德問題。自2013年以來,土耳其與庫爾德工人黨曾進行過和平進程的相關談判,卻在2015年宣告破局,部分原因就是敘北庫爾德勢力的坐大。倘若敘北庫爾德人真的建國,那麼土耳其南部的PKK武裝勢力勢必再起。而在2016的幼發拉底之盾與2018年橄欖枝行動後,土耳其嘗到了進攻的甜頭與歡愉,未來在內戰中的主要目標,便是驅逐敘北庫爾德勢力,建立敘土邊境的安全區,從而完成第二目標-安置滯留土國的敘利亞難民。
現下土耳其經濟態勢疲軟,埃爾多安帶領的正義發展黨(AKP)已輸掉今年3月的地方大選,民心向背顯而易見。許多土耳其人將高失業率、犯罪、土耳其國家榮光不再全都算到難民頭上,認為難民再這樣湧進來,土耳其總有一天會被敘利亞"反佔領"。故埃爾多安此次進攻敘北,除安全因素外,也有內政考量,畢竟土耳其即將在2023年迎來新一次的總統大選,埃爾多安當然要盡快處理國民日益嚴重的仇外心理,故其在出兵時便已承諾將在敘北建立安全區,且會把國內200萬難民遣送回去,就算他們原本不住那裡。因此國民普遍支持此次軍事行動。
土耳其意圖在敘北獲取安全利益,同時藉此重拾民心,以恢復人們對往昔帝國榮景的信心與想像。無論未來態勢如何發展,敘利亞內戰恐將持續歹戲拖棚,並各方勢力的間歇干預下,上演一齣齣無法落幕的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