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2023年中東,衝突仍在上演,「和解」卻無疑是年度關鍵字。
3月,沙特與伊朗在北京宣布復交,結束長達7年的斷交狀態。有鑑於沙伊兩國交惡已久、沙特又是美國的長期盟友,許多分析並不看好兩國復交,也不認為北京有能力斡旋中東議題。但後續發展證明,這些分析言之過早,因為不論沙特或伊朗,明顯都為鞏固復交付出了努力。
4月,兩國外長在北京舉行正式會晤,雙方隨後簽署聯合聲明,宣布即日復交;5月23日,伊朗任命駐沙特大使;6月6日和7日,伊朗駐利雅德大使館、駐吉達領事館、駐伊斯蘭合作組織代表處陸續開放;6月17日,沙特外交大臣抵訪德黑蘭,是時隔17年後首位訪伊的沙特外長;8月,沙特重開駐伊朗大使館;8月17日,伊朗外長抵訪利雅德,是7年來首位訪沙的伊朗外長;9月5日,兩國大使分別前往對方國家上任;11月1日,伊朗總統萊希(Ebrahim Raisi)抵訪沙特,出席在沙舉辦的阿拉伯-伊斯蘭國家領導人聯合特別峰會,討論加沙局勢,成為2012年後首位訪沙的伊朗總統。
隨著沙特伊朗復交,中東其他場域也吹起和解之風,例如沙特與敘利亞、也門。4月13日,敘利亞外長訪問吉達,期間與沙特外長正式會晤,是2011年後第一位訪沙的敘利亞外長;4月18日,沙特外長回訪敘利亞,並受敘國總統阿薩德(Bashar al-Assad)接見,成為2011年後第一位訪敘的沙特官員;5月9日,沙特恢復自2011年11月起暫停的駐敘外交使團工作,敘方也於同日恢復駐沙使團;5月19日,阿薩德訪問沙特,期間出席2023年阿拉伯國家聯盟峰會,並與沙國王儲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會晤,討論兩國復交工作。
也門戰場則在沙伊復交的3月達成協議,交戰雙方同意釋放近900名在押人員;4月14日起,也門政府與胡塞武裝(Houthi Movement)開始大規模換俘行動;12月23日,聯合國駐也門特使宣布,也門政府與胡塞武裝皆已承諾採取相應措施實現停火,解除經濟限制,並為恢復聯合國主導的包容性談判做準備。
整體來說,2023年「大和解」延續了2022年的秩序格局,沙伊復交更是中東告別「阿拉伯之春」十年紛亂的證明。展望2024年,「大和解」仍是中東秩序主軸,沙特、土耳其、伊朗所建構的新三角互動,也將引領區域格局前行。
細究「大和解」格局的成形,沙特扮演了重要角色,其動機部分來自筆者2022年所撰【展望2023年中東】專題的兩篇觀察:美國退出中東導致域內大國改變對外政策,「阿拉伯之春」引爆的敘利亞、也門內戰也已鞏固現狀。
其中,美國退出中東始於奧巴馬(Barack Obama)時代,並被特朗普(Donald Trump)、拜登(Joe Biden)所繼承,影響最大的便是沙特的區域戰略。眾所周知,沙特是美國的長期盟友,兩國素有「石油換安全」的合作關係,美國藉此鞏固「石油美元」的霸權地位,沙特則在美國支持下毫無顧忌施展拳腳: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發後,沙特先是介入敘利亞內戰,與支持阿薩德政權的伊朗爆發嚴重衝突,接著又在2015年組織海灣聯軍投入也門戰場,意圖殲滅伊朗支持的胡塞武裝,沙伊兩國則在2016年宣布斷交。2017年的卡塔爾外交危機,同樣是沙伊交惡的結果,沙特要藉機懲罰與伊朗「眉來眼去」的卡塔爾,迫使後者安分守己。
而除了伊朗,沙特也與「阿拉伯之春」後日漸活躍的土耳其爆發衝突,導火線便是卡塔爾外交危機。土耳其一來與卡塔爾交好,二來有意耕耘在海灣的勢力板塊,所以積極聲援了卡塔爾,表示願意提供糧食與生活物資援助,也能駐軍協防。可想而知,看在沙特眼中,土耳其明顯是要挑戰「海灣霸主」的尊嚴,再加上安卡拉既在「阿拉伯之春」支持穆斯林兄弟會,又借2018年的「卡舒吉(Jamal Khashoggi)事件」消遣沙特與王儲,沙土關係自然降到冰點。
整體來說,因為自恃有美國支持,過去的沙特與伊朗、土耳其兩個域內大國同時交惡,又恣意教訓「不安分」的卡塔爾,還大刀闊斧介入敘利亞、也門戰場,豪邁至極。但這種豪氣隨著美國撤出中東、拒絕續援也門戰場的沙特軍隊,遭遇了現實打擊:也門的胡塞武裝在伊朗支援下,持續對沙特發動襲擊,不僅波及沙特民生安全,還一度影響沙國最重要的原油生產,而美國對此毫無辦法。
再來是「阿拉伯之春」引爆的內戰逐漸鞏固,僵局成為某種常態,交戰各方已難再借軍事攻勢實現宏觀戰略目標:在敘利亞,伊朗與俄羅斯結成同盟,阿薩德政權已無垮台可能,土耳其也鞏固了在敘北的占領,與俄伊協調共存,沙特在敘利亞的多年布局淪為一場空;在也門,胡塞武裝鞏固了北部根據地,等於完成伊朗「什葉新月」的南境布局。局面發展至此,沙特基本上已被伊朗南北包圍,也沒能在「阿拉伯之春」的幾大戰場獲益,又面臨美國「退出中東」的戰略收縮,伊朗、土耳其的擴張已成定局,沙特只能反求諸己、竭力突破。
所以從2021年便可觀察到,沙特首先結束了長達3年的卡塔爾外交危機,默認伊朗、土耳其勢力已經進入海灣的現實;2022年,沙特為擺脫與土耳其、伊朗同時交惡的困局,首先緩和了對土關係,王儲穆罕默德為此訪問土耳其,與埃爾多安進行會晤,雙方達成一系列經濟合作協議,土耳其也默契翻頁「卡舒吉事件」,不再窮追不捨;到了2023年,沙特終於與伊朗成功復交,並在俄羅斯協調下,逐漸與敘利亞阿薩德政權恢復互動,撤出了也門戰場,放手讓聯合國斡旋,希望緩和與胡塞武裝的衝突,聚焦發展,專心推進「2030願景」(Saudi Vision 2030)計畫。
至此,沙特基本完成了與伊朗、土耳其的「大和解」,三國關係走出劍拔弩張的全面對峙,配合各大內戰偃旗息鼓,「阿拉伯之春」引爆的十餘年動盪也終告結束。
不過,所謂「大和解」並不意味「愛與和平」即將到來。作為中東域內三大強國,沙特、伊朗、土耳其的國家利益不可能毫無分歧,只是因為各大內戰版圖已逐漸鞏固、美國戰略收縮、沙特也有意聚焦發展,全面對峙並非各方最有共識的做法,所以三國才在多年較勁摩擦後,選擇走向「各自安好」的均衡,但這不代表競爭從此消失。
例如伊朗就不放棄攪動中東,10月爆發的新一輪加沙戰爭便是證明。從巴以衝突的視角來看,這是代表激進路線的哈馬斯,對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與以色列極右勢力所發出的反撲;但從中東區域博弈的視角來看,這明顯是伊朗為了干擾沙特、以色列建交而進行的地緣出擊。在這個維度上,哈馬斯的角色就與黎巴嫩真主黨、也門胡塞武裝類似,是受德黑蘭支持的地緣棋子,既有自己的鬥爭議程,也為伊朗的國家利益服務,現正上演的「紅海危機」便是類似脈絡的產物。
而從結果來看,伊朗如願以償,沙特確實被迫停下與以色列的建交談判,但沙伊復交的「大和解」結構也沒有太受衝擊。沙特當然知道伊朗不安好心,但與伊朗全面對峙的成本實在太高;相比之下,沙以建交雖然重要,卻也不急於一時,所以沙特最後選擇接受既成事實,暫時凍結與以色列的建交談判,並且如常與伊朗進行互動,11月的伊朗總統應邀訪沙便是證明。
不過微妙的是,沙特也沒有對伊朗所為拍手叫好,而是在以色列進攻加沙後袖手旁觀,僅有口頭譴責、而無實質作為,等同坐視哈馬斯被以軍圍殲。從阿拉伯民族主義的視角來看,沙特作為阿拉伯強國代表,應該要替受苦的巴勒斯坦同胞發聲;但從區域博弈的視角來看,哈馬斯作為伊朗的地緣棋子,對沙特來說猶如芒刺在背,沙特當然不鼓勵以色列屠殺加沙平民,但若以軍有意削弱哈馬斯,沙特也不會強烈反對,因為沙以建交仍是王儲穆罕默德的目標,只要哈馬斯這枚「不定時炸彈」持續坐大,今年10月的閃擊遲早會重演,屆時沙特又要前功盡棄。簡單來說,沙特不想推翻與伊朗的「大和解」進程,卻也不想被「伊朗打手」再度干擾。
而土耳其在這次加沙戰爭的表現也相當微妙。表面上來看,土耳其相當支持巴勒斯坦人,姿態僅次於伊朗,包括稱哈馬斯是解放組織、提議要與各國一起「擔保」巴以問題、召回駐以色列大使、痛罵內塔尼亞胡是希特拉(Adolf Hitler,又譯希特勒)等;但實際互動上,以色列是土耳其第九大出口市場的事實,決定了後者無法祭出強烈制裁的現實,對此土耳其當然也心知肚明,卻還是在巴勒斯坦議題上「積極表演」。究其目的,除了滿足國內的反以民意外,也是為與伊朗爭奪「穆斯林領袖」話語權,不讓德黑蘭專美於前。正因如此,非阿拉伯的伊朗、土耳其成為這次聲援巴勒斯坦最積極的中東國家,同屬阿拉伯人的沙特反而相對沉默。
通過加沙戰爭這面染血透鏡,外界能夠一窺沙特、伊朗、土耳其的複雜互動:所謂「大和解」不是毫無博弈與鬥爭,而是在相對可控的競爭中,設法共存前行,加沙戰爭只不過是案例之一,其餘案例還包括三國的海灣博弈、伊朗與土耳其的敘北及高加索爭奪、沙特與伊朗的也門問題、沙特與土耳其在利比亞的各自布局等,三方雖有不同利益,卻還是在控制風險與成本的考量下實現共存。
中東不如太平洋兩端,存在實力超強的單一大國,域內三強也由此形成了複雜的三角博弈,沒有一國能徹底凌駕另兩國,任意兩國又因彼此的潛在摩擦,而無法結成戰略同盟。展望2024年,「阿拉伯之春」亂局已過,沙特、伊朗、土耳其的三角新局則方興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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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6
展望2024中東・一︱沙特伊朗土耳其大和解 阿拉伯之春正式終結 | 香港01 https://www.hk01.com/article/977630?utm_source=01articlecopy&utm_medium=referr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