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世界之間留有容情的管道互通消息,依傳訊性質,電報通常是霹靂雷霆,電話總是挾風帶雨,兩種帶電的都直接與「不測的意外」相關,人人聞之色變,而書信是他們唯一衷心渴盼的補給船舶,凡經由這個管道來的消息,「告知」的事態總是和緩,即使是驚天動地的變動一旦定局,其間有個像水波一般的緩衝過程。
不進那間營房,你永遠無法理解什麼叫「四海兄弟」、永遠無法想像自己和身邊的三教九流一室同眠、鼾聲交融個不辨你我的緣份。守道左舖位的刻碑石匠是個包打聽,不足一個星期,把一室人大略身家摸個一清二楚。據他說,這才是正經八百的生存本事,「你才知道哪些人招惹不起」守道笑說:「好好的,你想著去招惹誰才得知道這些。」石匠叫蔡萬益,一肚子彎拐明擺在稚氣的臉上,老氣橫秋地搖搖頭:「有時不是人找事,是事找人。到底懂不懂啊你!」因有這號人物,沒兩天整個寢室都知道了,「那個」是這間房裡唯一的大專兵。說起來總是酸溜溜的「人家是讀書人」、「人家是大學生」。在群裡優美、沈默如獨角獸的項雲生。「名字真美,就是欠點人氣」守道心裡想。甚至在人人只剩下個泥塑的影子剪影的滂沱大雨中,你都認得出那是個異數。「就算是天塌了這人起手支天的姿態想當然也還是溫文爾雅的」守道覺得這個想像十分滑稽可笑。「有什麼了不起!老子跟前,那就是個細皮嫩肉的軟腳蝦。」起初,也有人這麼說。但十分意外地,項雲生在體能與肌肉、神經協作的即時反應上不比任何人差。於是酸溜溜的抨擊與否定就一致轉向這人冷漠高傲,心裡把他們都當作一幫下等人看待。
因為讀信的種種姿態,隔沒多久,守道就知道,整個寢室裡能流俐閱讀的只有兩個人,站在顯處的是項,隱處裡的就是自己。人在群中辨別異己的特質、能力,有時幾近於嗅覺,隔不多久,他二人除了安份當兵之外,一公一私,各有用場。項被借調為營部特用的文書;守道一來因為人低調親和,渾身散發著「若有難處不妨找我」的氣息,二來寡言,口風緊,無心亦守得住各人那些不欲人知的私情隱事,成了寢室公用的讀信人。
因倚賴這人的特殊長才,整個寢室跟這用場賴得上一點邊的都對守道親愛有加,任誰家中來人,手頭上有了好東西,必有為「孝敬」、「攏絡」他的一份,每有苦差落他頭上,能,大夥樂意同擔共承;就算不能,也少不了慰問之心。放假結夥上市區鬼混,無論到哪兒他都有一夥兄弟熱熱鬧鬧地一起,從不曾落單過。守道看他們殷勤,有時自嘲:「就為這,我也該去學著他們抽煙,搞不好這兩年光煙錢就能存上一小筆。」但實際上他並不樂意這樣的差別待遇,他喜歡幫他們讀信。這也就是大夥兒在這事上願意找他幫忙的原因,他從來不好為人師、從來不讓兄弟們覺得他高高在上、也從來不指手劃腳地譏諷評論、站在讀書人的高度上指點迷津。他只是無條件地作一個知情者,任自己受每一張信紙傳遞每一分情意感染,不自禁地與這些人同喜、同憂。如果他們遇事願意咬著牙自己挺過去,他便轉過身,依心抑制自己的好奇,不提問、不濫施同情。有時他覺得這反而是一種濫情,他發覺自己極喜歡看見那些像怯於情的大男子攢著兩張或一張信紙,不動聲色地來到他身邊扯扯他的衣袖,低聲央求「守道,你幫我唸一唸,改天我找機會謝你⋯⋯」時,臉上流露出的那種孩子般的純善與天真。一個整體氛圍的默契,有時會形成一種不待言傳的教化,當那個全身刺青、一臉凶相的陸逵山以一模一樣的姿態蹭過來,馴良有禮地開口發話時,守道在震驚之餘產生一種錯覺,幾乎就要相信這本事大可以征服全世界蠻荒與不文⋯⋯當然-這得限定在人們覺得需要它的那個點上。這樣危險的錯覺當然是該受教訓以利及時糾正的,尤其是在一個關滿了盛年雄性動物的籠子裡。退伍前那次營外的群毆事件,一共八人被判禁閉,兩人送軍事法庭,送醫的二人其中之一是正宗事主,後腦被兩只酒瓶砸得血流如注,而他因為拉架捲入,額角上留下一道七公分長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