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那片古老大地上三個著名的火爐之一。他記得年年秋老虎的威勢之猛,整個南京城的銀杏樹,就在這酷烈之氣中熬烤成璀璨黃金。丁有貴一點也不訝異東南海嶼這麼酷熱的十月,一大早,穿著卡其制服的管區警員挨門挨戶地巡察,見著門柱上空著,便登堂入室找那戶長問話:「為什麼不掛國旗?」語態安閒,威儀自有。每年這日全國放假,江承林必定在前一日下課後搭車北上,跟他們一起參加總統府前的升旗典禮、看完大閱兵,四人折到桃源街上吃一碗牛肉麵,懷著滿肚子心事回家。這已經是家了,那麼海峽那岸曾經有過的又是什麼呢?丁有貴總覺得,至今還想著「反攻」的人應該都沒有了。時間和安居的現狀讓不久前的那場慘烈的戰事、那些衝鋒的號令、震天的殺聲,就像從一場惡夢中隱隱傳來。彼時滿手血腥、身上都背著人命的軍人化身為島上安居樂業、患著柔軟思鄉病的良民,一群一群,步履艱難地從夢裡慢慢地走出來,站在同一片天底下,接受這方賴以安身的鄉土安撫,成為有名姓、有模樣、分辨得出身世背景、帶著故鄉口音漸知異鄉風俗習氣的「個人」。前夢一遠,「領袖」、「政局」、「政事」和他這種平民百姓的關係也就漸漸地不切身了,彷彿都是遠方,只活動在新聞影片裡人、事。早年幾次大規模的政治思想逮捕事件,一度使像江承林這種外來的知識份子在學校裡的人際關係陷入尷尬與不安的兩難,但局勢一旦鬆馳、民生一旦安穩、共處的現狀漸入常態,加上兩任領導人多方施政、制定規矩,高壓手腕一方面遏制異端破壞共識凝聚、輔以懷柔心腸為有幸活在戰後的生民百姓們創造新的社會條件與秩序,一步步誘導人們樂利、思安,民間氛圍便也自然而然地傾向於趨吉避凶、儘可能配合政令,避免爭端、包容相異、勤力謀求更富裕的現世生活。「政治的歸政治,生活的歸生活」遂接續了日本殖民時期的高壓統治,更深地成了島上常民的思想傳統。
那年頭,兩次震蕩世界經濟的危機教導他們認識了地層深處一種黑乎黏稠、惡臭難當的油礦的重要性。政府為了因應困局、擴大內需穩住民間生計,接連籌劃了一系列規模龐大的建設方案。美軍在越南的膠著戰事,又為此地經濟加注活力,把這個島一舉推向由基礎工業建構的經濟實體。惠娟把三分之二的私房錢都買了政府公債,婦道人家,手筆之大,令男人們雙雙咋舌:「沒想到哇,咱們這板鴨店,養得出這樣的小富婆來。」惠娟笑著說:「到我數利息的時候別眼紅哪,誰讓你們平日裡錢攢得死緊。下個月五號王媽媽那邊,一千塊一會,跟不跟?」那當然還是不了,咱們冒死、忍饑過來的人,好容易有了點錢,不放在眼前邊看著、不買幾條黃魚宅裡鎮著,神魂怎安。話不投契,惠娟也懶得說教,先知似的嘆口氣,爽快地抬屁股走人,嗤道:「什麼時代了,你倆就迂吧。」
從舊時代亂麻脫序的邊緣上爬滾過來,丁有貴看著新時代是可愛的。「時代」是個肌理強壯、運作複雜的龐然巨物,於是他愛得有些怯懦、有些自卑。那樣的自卑,恐怕是翻天覆地中幾乎震失了大部份處世信念,僅以一人一身飄移於「褒新棄舊」的潮流中的所有華人共有的自卑。面對前所未見之新,惶惶自愧,為應新世,他們什麼都可以考慮放棄。但玄妙的是,考慮是考慮的一碼,有些東西,考慮再三,終不能棄,便像懷著賊賍似的自個兒定死了心意守著,只要不在人前流露,他在樣子上,便也是個新人了。在人人還相信歸鄉有路的那陣子,他見過那種發覺新事物時歡天喜地的天真,幾次南下,一望無際的嘉南平原跟著火車跑成瞬息即逝的秋收光景,鄰座一個阿兵哥轉頭問他:「見過他們打穀沒有?」沒等丁有貴回話,便自顧作夢似的喃喃自語:「那是個好東西哇!一個人就著部機器,噠噠噠的榖子就往下落。哪天能回家,我就弄一部回去。咱家打穀幾個人輪流折騰,那活,能把牛都累死,怎麼就不知道動這些腦筋。」丁有貴熱切地回他一笑,雖不出身農家,但他完全知情。知道那些出過鄉關,在大場面裡受盡難堪冷落、吃盡了錐心苦處後回鄉的人;明白什麼才是他們面對鄉親故舊時足以盡雪前恥的最高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