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福在店門口一邊招呼來往經過的大人小孩,「早安、早安、早安~」一邊拿出手帕拭汗。「今天是小滿了吧。好熱。已經是夏天了呢!」
那時和衛禮賢以及其他師兄弟去嶗山頂玩耍,經過張村河時,一片莊稼已經開始結穗,衛禮賢好奇這些貌似小果實的物品是什麼,興奮異常的衝到旱田裡去觀察,鄉下人見到高大的金髮德國人衝進田裡,只差沒拿起釘耙往他身上招呼。嚇到澳福趕緊衝上前賠不是,受到驚嚇的衛禮賢也忙著「對不擠、對不擠」,好不容易才化解了這場意外。
「理查德,在這裡,千萬別抬頭呀!我是說,不要太衝動呀!」一行人走回大路,其他師兄弟對於說著不大輪轉華語的衛禮賢,不怎麼搭理,認為這個蠻夷蕃邦的人懂什麼,澳福倒是提醒身旁的衛禮賢,又是比手又是畫腳的,好容易才告訴他在支那要留意的事項是什麼。那是光緒15年還是16年呢?
想不到這位傳教士認真投入的態度出乎澳福的意料,短短3年就已經操得一口流利華語,還在光緒33年7月協助澳福離開青島來到漢堡;甚至在上次寄來的信裡,除了問候我落腳瑞士的情況,他還想將整本《易經》翻譯成德文,問我有沒有頭緒…這傢伙真的是昏頭了,以為《易經》是簡「易」的經典,會不會是他畫錯重點呢?畢竟在這本在支那,真正讀懂的人也不多,能像勞乃成師傅那般精通的人也不多,是說《易經》和大自然的變化也脫不了關係…光是亢龍有悔就讓郭靖那小子吃足了苦頭練了好久才練成,豈是那麼容「易」的呢? 風水渙,亨,王假有廟,利涉大川,利貞。那時勞師傅還幫我課了一卦,在我出國前仍然猶豫著前途時,母親曹氏非常支持,勞師傅只說,去吧,你不但可以建立自己的事業,還能逃離險地,化險為夷,當然要出國去囉。榮格夫人上次請老司機波特送邀請函過來,一接過手摸起來就覺得怪怪的,波特什麼也沒說,沒想到信封裡有50張的100瑞郎的紙鈔呢?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上次去忘了問榮格夫人,她沒提我也不好問…咦,我是回信給衛禮賢了沒有?
「沃夫!」
「…」
「沃夫!!」
「형!」
「你怎麼看起來有點出神呢?在想什麼呢?」
「我?沒有呀~」
榮格右手食指比了自己的腦袋,「別忘了,我可是專門研究人類的腦袋在想什麼的醫師呢~」接著右手食指、中指比向自己的眼睛,又對著澳福點了兩三下,「我的眼睛也在看著呢~」
「噢;那你倒是說說,我剛才怎麼出神?」澳福一時摸不著頭緒,是榮格瞧出什麼呢?難不成他有天眼通?
「你呀,剛剛右手扶著門把,動也不動好一會兒,連我走到你身旁、站著好一陣子,」榮格點了左手腕上的 IWC 手錶,「至少30秒,你都沒反應。如果這不是出神,什麼才是出神呢?哈!」
「我這不是出神,我只是沒有注意到你而已,是失神。」
「好好好,失神就失神;我們進店裡聊吧。」
「吳爾芙小姐沒和你一起來嗎?」
「呀,安東妮有私人行程…等等,該不會你以為我一定是跟她有一腿吧!」
「這我不好說;」這回澳福是右手食指、中指比向自己的眼睛,對著榮格點了兩三下,「你知道的。科科。」
「哈。」榮格乾乾地陪笑,才準備要跟著澳福進店門,後方一聲操著厚重口音的男聲喚「卡爾?」硬生生將榮格叫回街道。
「?」榮格望著身邊這位圓框金屬眼鏡、蓄著八字鬍、頭髮梳得整齊、看似眼熟的男子,「你是?」
「你是卡爾.古斯塔夫.榮格?」男子向前踏了一步,拉近兩人距離,榮格露出疑惑的眼神,但見這人眼睛沒有惡意,「我是。」
「你忘記我了嗎?我是詹姆斯.喬伊斯*呀~」
「喬哀思?」
「嗯呀。你是不是1902年在巴黎跟隨皮耶.熱內特(Pierre Janet)醫師*學習呢?」
「是有這麼一回事。」
「我記得你那次和熱內特醫師討論潛意識固定觀念(idée fixe subconsciente)時非常熱烈,你是用情結(complex)來描述一個人內在心理不易覺察、數量龐大、且變化莫測的心智底下,有些經常出現的潛意識流動會一直影響我們,最後還是會被我們或其他人所注意到。那場討論,非常精彩,令我印象深刻哩~」
「是有這麼一回事;」
澳福見這兩位紳士似乎在討論什麼認真的事,一時也插不上嘴,便又闔上店門,繼續和時不時路過的鄉民打招呼。
「不過,我對你沒什麼印象咧。」榮格也直白回應喬伊斯。
「這個當然;我那時是坐在台下的新生,被你們兩位前輩的唇槍舌劍給吸引呢~」
榮格摸摸自己的下巴,這還用你說嗎,我就是這麼受歡迎。
「倒是,我在課堂上一直舉手發問,那個意識流動是怎麼一回事,要如何得知、又是怎麼證明、有沒有例證…你都很認真的回答哩…」喬伊斯雙眼閃閃發亮,壓根兒沒想到會在蘇黎世遇見當年想要追尋的前輩,喜出望外。至於後來沒有走上從醫之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呀,我想起來了!」榮格突然指著喬伊斯,「詹姆斯.喬哀思!那場我的確有印象,非常苦惱的印象深刻,怎麼有個人追著我一直問一直問,簡直不給人活路,哈哈,原來是你…」
「因為熱內特醫師講英文的口音太重,我只好問口音沒那麼重的你呀!」
「那你怎麼會在這裡呢?啊,忘了幫你們介紹:沃夫,這是喬哀思;喬哀思,這是沃夫,我的救命恩人兼麵包老師。」
「我是卡爾的粉絲,詹姆斯.喬伊斯,才剛到蘇黎世,請多多指教。」
「你好,我是彭澳福,麵包師傅,支那人,很高興認識你。」
「對了,沃夫,我來找你不是和你聊天的,而是我想要認真學習製作麵包;我剛剛和喬哀思說的是真的:請你教我做麵包。」
「卡爾,麵包用買的就好了,幹嘛要拜師學習呢?你會為了喝牛奶而經營一座牧場嗎?是這位東方人澳福會唸咒語施魔法在麵包上,讓人吃了靈感泉湧而出、下筆如有神助,還是吃了會飛天遁地、回到未來呢?又或者,吃了麵包會潛遁到深海兩萬里、發現鸚鵡螺號還來不及探索的生命奇蹟呢?」喬伊斯一口氣說得飛快,澳福簡直是鴨子聽雷:「형,你給翻譯翻譯~」
「詹姆斯,我是來向沃夫拜師學藝的;你是來亂的嗎?」榮格對喬伊斯飛快的詞語也有點兒吃不消,不禁瞪了他一眼;「對了,我記得你是英格蘭還是蘇格蘭人,你來這兒做什麼呢?」
「卡爾,我係正港愛爾蘭人,毋係英格蘭人。還不是因為意大利向奧匈帝國宣戰,我也不會到瑞士來。」喬伊斯心裡苦,但喬伊斯不說,要不是榮格問起,他還不曉得怎麼梳理這段時期的混亂生活。
「這我知道;我的家鄉中華帝國因為戰亂而亂七八糟,我也是離開家鄉先後落腳漢堡、巴黎,最後才是這裡。」
一位支那人、一位愛爾蘭人,兩個異鄉人開始聊起流轉各地的見聞,「嘆,我們兩個人就像是兩隻離了水的魚水,互相在這兒大吐苦水、互相取暖,還不如回到廣闊的大海,自由自在呀~」這回換成是榮格在一旁聽著,完全插不上嘴,畢竟這兩位的確是離鄉背井來到這裡,而他是土生土長的瑞士人…
「咳嗽…」
「%^^#@/rh@#v &!@##%TE^&&2」簡直他鄉遇故知的兩人,只差沒有新亭對泣,完全把榮格晾著。
「咳嗽…」榮格又咳得更大聲了,這回連一旁經過的鄉民都不禁過來關心,「先生,您這是肺炎嗎?要不要去看醫生呢?」原來是上次被榮格說的馬可波羅遊記吸引而來、有過一面之緣的烘焙坊常客給認出來。
「沃夫先生,您的朋友看起來很痛苦,要幫他叫醫生嗎?」
「呀,是約翰的爸爸~」澳福聽到有人叫喚他的名字,趕緊轉過身來,即刻認出來人是誰。
「형,你還好吧?」順著約翰他爹的指示,澳福才想到榮格。
「我沒事,我是來拜師學藝的,診所那裡安排好了;上次身體不適打亂了我的行程,這次是要來向你學做麵包。一個星期。」
榮格伸向西裝內袋,掏出一個信封,「喬哀思,以及這位先生,請你確定我是真的要向沃夫學藝;喬哀思,請你幫我點一下,謝謝。」將信封遞了過去。
澳福及約翰他爹都看著喬伊斯手中的信封。前者神情輕鬆,以為榮格在開玩笑,後者一幅看好戲,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唯獨拿著信封的喬伊斯,神情變得嚴肅:「卡爾,你是認真的嗎?」
「我是喜瑞兒,決不凱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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